离宫前殿,空气绷得一丝声音也无。
外头天色不知为何也暗得邪性,厚厚的铅云压在宫殿飞翘的琉璃檐角上,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连廊下本该清脆的鸟鸣都死寂了,仿佛整个宫苑都被不透风的阴云裹住。
殿内点了几盏长明灯,烛火在无声的窒息中偶尔爆开一点轻微的噼啪声,旋即又被那无形的沉重吞没。
傅柒柒失踪回宫之后昏迷不醒的消息,早已如同闷雷滚过整个禁宫。
傅珺洐已一夜滴水未进,前朝重臣皆被宣召入宫,气氛如悬在细丝上的寒冰。
中宫之位悬空,眼下宋琦身为四妃之首,手握着掌管六宫事务的印信——凤印。
此刻,那象征后宫生杀权柄的明黄流苏印绶,就安静地躺在桌案上一个深紫色刻暗凤纹路的檀木锦盒内,置于桌案中央,流苏垂落,似静水微澜。
“宋琦!”董明月的声音裹着薄冰,骤然切开了殿内凝滞的空气。
她今日穿了一身茜素红遍地金锦宫装,外罩云纹纱衣,满头珠翠映着烛火,灼灼其华。
一张俏脸如初绽的芍药,眉眼间却淬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挑衅,如带了毒的刺。
她径直走入前殿,没有行礼,几步便到了桌案前,猩红的裙裾拂过冰凉的地面。
宋琦正端坐案后执笔,看着司礼监呈报的各宫分例物资调动单子。
傅柒柒那贱人如今需要大量药材调度,每一笔都关联着各宫供给,她烦躁无比,虽然家里经商可她从未管理过任何事物,这让她从何下手啊!
她听到声音,笔尖只微微一顿,沾饱了墨汁的笔尖悬停在纸上,墨点将凝未落。
她抬起眼,一双带着躁意的眸子,映着烛光,却也映着董明月身后窗外铅灰的天穹和董明月那毫不掩饰的敌意。
董明月身后只带了一个心腹大宫女珠儿,那宫女微微垂首,但眼角余光却紧紧盯着桌上那方锦盒。
“董明月你来干什么!”宋琦放下笔,带着不可一世的语气质问!
“干什么?”董明月轻笑一声,那笑声娇脆,却似冰锥坠地。
她上前一步,猩红的蔻丹指甲拂过那深紫色的锦盒边缘,动作带着刻意的轻慢与亵渎,眼神却如刮骨的刀片,剜向宋琦,“姐姐不过是想问问宋妃娘娘您,长公主金枝玉叶病重,阖宫上下无不焦心祈祷。可偏是这时候,听说尚宫局调拨的极品老参,竟先紧着几个不得脸的才人?怎么,娘娘眼里长公主殿下的命还不如几个身份底贱的才人?”
宋琦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调度药材她也是根据规矩办事,她才不会为了傅柒柒破例呢!
更何况,傅柒柒没有药材救命更好!
她无所谓的说:“药材调用皆有内造记录可循,你要是有疑问,自可去查档。”
“查档?”董明月骤然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要戳破殿内紧绷的薄纱,“宋琦!你少拿这套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论资历、论家世,这协理六宫之权,几时轮得到一个低贱商户之女来做主?!”
她眼中积攒的嫉恨、屈辱、不甘,终于在这个权力空悬的敏感关口,借着为长公主“抱不平”的名头,冲破所有伪装,彻底爆发出来!
话音未落,董明月猛地一挥手,带起一阵刺鼻的香风!“啪——哐当!”
桌上那方盛放印信的深紫檀木锦盒,竟被她这带着十足恶意的手狠狠扫落在地!
沉重的锦盒砸在地砖上,发出沉闷而巨大的碎裂声!
盒盖弹开,里面那枚象征协理之权的明黄流苏印章猛地滚落出来!金丝流苏纠缠着,沾染了灰尘。
这声响在死寂的殿内宛如惊雷!
“凭你也配执掌凤印?!这宫权、这印信,本该是我的!”董明月尖利地嘶吼着,积压的怒火燃烧得她理智尽失。
她抬脚,那只穿着缕金牡丹珍珠绣鞋的脚,带着一种极其侮辱性的狠劲儿,狠狠地踏在了滚落在地的明黄流苏和印信旁边的碎檀木上!
“咔啦——”碎裂的檀木发出痛苦的呻吟。
鞋尖狠狠碾过,碾着散开的流苏金线,碾着丝绒锦垫上微微凸起的金凤绣纹,碾着那份属于贵妃的无上尊荣。那小小的锦盒,在她脚下如同蝼蚁般不堪一击。
空气彻底冻结成冰。殿外有宫人听到这骇人的动静,想探头又不敢,死寂地僵着。
宋琦猛地站起身!案上那支饱蘸了墨汁的玉管羊毫笔被她急速起身的动作带倒,“啪嗒”一声掉落在方才批阅的笺纸上,墨点炸开一朵巨大的黑花,迅速泅染开大片的污迹,彻底盖住了那一行行整齐的字迹。
殿内死寂,董明月那双踩着锦盒的脚,如同踩着宋琦所有的尊严和刚刚握在手中的权力,那细碎的碾磨声是无声的宣战。
宋琦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被污损踩踏的印信,又缓缓抬起头,目光一寸寸上移,像极寒之地的冷气凝聚,最终落在董明月那张写满疯狂得意的脸上。
董明月被她这目光刺得心头莫名一跳,那里面不再是隐忍的沉静,而是某种冰冷到足以冻结骨髓的东西在汹涌。
但她仗着父权,又正在这前所未有的冲动宣泄之中,下巴扬得更高,带着倨傲的残忍。
甚至还故意用脚后跟在那破碎的檀木上又重重碾了碾,唇边勾起胜利者的弧度,无声的挑衅。
宋琦眼中最后一点光也冷下去了。她没有再看地上被践踏的权柄,反而极其缓慢地向前挪了半步。
她的脸色在暗淡天光和烛火下显得异常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滚着深不见底的寒气,那寒气凝成实质,似能刮骨。
“董明月!”宋琦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直,没有任何起伏,每一个字却都像是从极地的冰层里凿出来的,砸在凝固的空气里,“你以为这方印,是权势?”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董明月脸上那抹精心描绘、胜券在握、带着胜利者晕红的胭脂上,那鲜艳的颜色此刻在她眼中只剩下刺目的轻贱。
“踩碎一个盒子,碾坏几根流苏,”宋琦的声音更低,也更清晰了,带着某种危险的冰冷韵律,“就真的能踩掉你的不甘、遮住你的浅薄、添上你想要的尊贵了?”她的唇角也弯起,但那弧度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极致的讽意。
没多少墨水的宋琦,被气的都说了几句不符合她人设的话了。
董明月被她话语里的冰刺激怒,更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得浑身发毛,那份方才掌控全场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被彻底轻视的羞辱感汹涌而来,烧得她理智全无:“贱人!你……”
可她后面辱骂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眼睛因为极度的惊恐而骤然瞪大到极致!
宋琦动了!在董明月开口辱骂的瞬间!
不是暴怒地前冲,而是如同淬炼过千百遍的本能。
左手闪电般探出!出手如风,精准、狠戾、毫不留情!不是耳光,不是推搡,那四根手指的护甲边缘,薄而锐利,此刻仿佛化作了冰冷刺骨的手术刀锋!
就在董明月张口欲骂,下颌下意识微抬的零点一秒内!护甲挟着宋琦隐忍多时爆发的全部冰冷怒火和手腕积蓄的全部力量,如同划破昂贵却易碎的绸缎!
从董明月的左边颧骨下缘为起点,迅猛无比地向上、向外、狠狠一刮!
“呃——!”
一声短促到扭曲、不似人声的倒抽气从董明月喉咙里挤压出来!
时间被拉长。
那护甲划过皮肤的声音极细微又极刺耳。仿佛上等定窑白瓷被铁器瞬间划开脆弱的釉面。
白皙细嫩的左脸颊上,自颧骨下方斜斜往上,直达眼角外侧半寸!
瞬间出现一道足有一指节长的、赤红刺目的狰狞豁口!
皮肉翻卷,深可见肉。
几粒细小的、带着脂肪光泽的组织仿佛凝固在边缘。
殷红滚烫的血珠,如同被打翻的朱砂汁,以一种极其迅猛的态势,争先恐后地从那惨烈的豁口深处猛地涌出!
顺着皮肉的纹理,带着一种近乎粘稠的质感,沿着她光滑的脸颊,如数条蜿蜒扭曲的小蛇,飞快向下滑落!
有几滴滚烫粘稠的鲜血,“啪嗒、啪嗒”,精准地滴落在她耳垂下方悬挂着的那枚羊脂白玉水滴耳坠上!
纯白无瑕的玉质,瞬间被粘稠的鲜红浸染、覆盖!那耳坠是入宫时她父亲董德义亲手所赠,此刻染上女儿的血,显得妖异而凄厉!
剧烈的痛楚如同淬了毒的冰凌,迟了半秒才狠狠扎进董明月的脑髓。
她只觉左半张脸瞬间被劈开,灼烧、冰寒、钝痛、尖锐撕扯的感觉狂乱地混杂着炸开!
“啊——!!!”一声歇斯底里、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终于撕破了离宫前殿凝固的死寂,尖锐得仿佛要刺穿每个人的耳膜,直冲殿外昏暗压抑的天穹!
董明月整个人如同被雷霆劈中,猛地向后趔趄两步,脚下正好踩在刚才被她踏碎的印信锦盒碎片上,脚下一滑,整个人“砰”地一声狼狈不堪地重重摔倒在地!
她一手死死捂住左边脸颊,粘稠温热的鲜血透过指缝疯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她的手掌、腕子,滴滴答答落在她华丽的茜素红宫装前襟,如同绽开的污浊血花!
另一只手徒劳地在空中挥舞,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恐惧、剧痛和巨大的屈辱让她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连完整的声音都发不出,只剩下破碎的哀鸣。
“血……我的脸……爹……爹……” 她蜷缩在地,华丽的衣裙被血液和碎屑沾染,涕泪横流混着鲜血,那张精心雕琢的美丽脸庞此刻只剩下一片狼藉和扭曲的惊怖。
死寂。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成了真空,连烛火都凝固在跳跃的瞬间,只有董明月那破碎不成调的呜咽和压抑不住的剧烈粗喘,像钝刀割着每个人的神经。
地上那方被踏碎的印信静悄悄躺在一滩刺目的猩红旁边,明黄的流苏被血染成深褐色。
就在这时,沉重的、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迅猛地踏碎了殿外的凝滞。
玄黑绣金的龙袍衣摆挟着凉风闯入殿门。
傅珺洐眼底是熬红的血丝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惊怒,他宝贝妹妹如今昏迷不醒如同一座巨山压在他心头,沉得几乎喘不过气。
此刻离宫里的狼藉血腥,无疑是往那堆灼烧理智的烈火上狠狠泼了一瓢滚油!
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凌厉如刀般扫过全场,以及地上蜷缩捂脸、鲜血淋漓哀嚎的董明月,溅落斑驳血迹的地面,碎裂的印信锦盒……最终,钉子般钉在了宋琦身上。
宋琦安静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左手几根纤长手指的指甲尖端,还残留着一抹刺目的新鲜血迹。
她站得笔直,脸上的神情在昏暗光线下模糊不清,只一双眼睛出奇地沉静,如古井寒潭。
“宋!琦!”
傅珺洐的声音如平静的湖水一般,但却如同沉雷在殿宇梁柱间炸响,激得烛火都一阵狂乱摇曳!
龙威裹挟着雷霆万钧的力道,山呼海啸般压向宋琦。
整个大殿的空气像是被瞬间冻结成冰,每一寸都在那股帝王的狂怒下颤抖。
所有宫人齐刷刷地深深跪伏下去,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连呼吸都断绝了,恨不能缩成尘埃。
地上,董明月听到皇帝的声音,如同溺毙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扭曲着身体,捂着脸颊的手指缝里透出呜咽不清、却饱含着巨大委屈和控诉的嘶鸣:“皇……皇上……她毁了我的脸……杀了她!为臣妾做主啊!爹……”
那破碎的“爹”字,带着血与泪的控诉,清晰地叩击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董德义!她身后的靠山,他的好臣子!
无数道目光,或惊惧,或试探,或隐秘的幸灾乐祸,都聚焦在风暴中心的宋琦身上。
殿内烛火跃动,光晕笼罩在傅珺洐那张俊脸上,他紧抿的唇角泄露着风雨欲来的杀机。
宋琦在傅珺洐森寒如刀的视线注视下,眼帘终于轻轻掀动了一下。
她没有跪下请罪,没有辩解,甚至没有看地上哀嚎的董明月一眼。
她的目光安静地迎向傅珺洐那冷沉沉的目光,那里面没有怒色,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湖面。
下一刻,她却做了一个惊掉所有人眼球的动作。
众目睽睽之下,在皇帝几乎凝成实质的煞气之中,她竟缓缓迈开了脚步,一步,一步,越过地上那刺目的血迹和痛苦的董明月,径直走向傅珺洐!
她的步履异常沉稳,裙裾拂过沾染血迹的地面,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惊骇地看着她一步一步缩短与傅珺洐之间那不到一丈的距离。
简直是螳臂当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