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收尽了最后一点余温,庭院里的青石地板冰冷,寒意贴着鞋底直向上蔓延。
傅柒柒的脚步踉跄,足尖拖过石面,一声沉过一声地坠在空旷的院子里。
长廊的朱红柱子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扭曲、摇晃,廊檐下悬着的几盏绢灯,散发出的暗黄光晕,也熔化成一片湿漉漉的水光,映得柱子上的金漆斑驳得如同剥离的伤口。
每一次吸气,都像有无数把钝刀在喉咙深处反复刮擦,带起一阵铁锈般的腥气。
她死死咬着牙关,下颌绷紧,牙根被压迫得发酸,几欲碎裂。
藏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最柔软的皮肉之中,那点细微却尖锐的疼痛,是她对抗体内疯狂翻涌毒浪唯一能找到的锚点。
一滴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滚过苍白的脸颊,留下冰凉濡湿的痕迹,最终“嗒”一声,落在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阿姐——!”一声清脆稚嫩、裹着蜜糖般欢喜的呼唤,毫无预兆地撞入耳膜。
傅柒柒身体猛地一僵,几乎是耗尽了残存的力气,才极慢、极缓地侧过头。
院子里一角的梧桐树下,半人多高的白毛巨物如一团凝聚的初雪伏在那里。
那是将军,如今已经成了一头大狼了。
此刻将军身上骑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正是傅珺昭。
小人儿穿着小小的宝蓝锦袍,两只小脚丫不安分地晃荡着,笑得咯咯作响,小手胡乱地抓着将军背上柔软而浓密的长毛。
白狼王巨大的头颅温顺地搁在前爪上,那双本该属于野性主宰者的竖瞳,此刻竟显出奇异的沉静。
它的目光掠过身上开心的傅珺昭,静静地投向踉跄立于廊下的傅柒柒。
森白的尖牙微露在唇边,但气息平和,没有一丝攻击的意图。
小镜子躬着身子,围着这一大一小打转,脸上堆满了紧张又无奈的笑。
“哎哟小祖宗,您可要扶稳了……”他的手虚虚地护在傅珺昭身后,像是随时准备接住这只可能滚落的“汤圆”。
身后的贴身宫女小满、良辰、美景,那一声声焦灼关切的“殿下”犹如无数根细微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
傅柒柒猛地提气,头也不回地厉斥一声:“不许跟来!”那声音是她硬生生从喉管撕裂处挤出来的,裹挟着无法掩饰的凄厉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暴戾。
她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骤然发力,跌跌撞撞扑向前方几步开外那扇厚重、漆黑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雕花木门,像是躲避身后无形的追索。
那沉重的黄花梨木门扉在她身后“哐当”一声猛烈合拢,将外面所有的光、所有声音、所有的目光尽数隔绝。
小满和良辰美景紧跟着,可还是被傅柒柒关在了门外。
“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傅柒柒说完仿佛只用尽了最后一丁点力气,背脊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门板上,震得肺腑都移位般剧痛。
她靠着门板滑落,一直滑坐到冰凉的地面上,全身的骨骼都像在这一瞬间被无形的重锤敲碎,发出令人胆寒的“喀喀”声。
身体里压抑了许久的剧毒彻底失去了束缚,如决堤的熔岩般猛地炸开。
眼前瞬间黑透,无数扭曲怪异的色块在她紧闭的眼皮下疯狂旋转、撞击。
那已不仅是纯粹的疼痛,那是活生生被剥下皮肉的凌迟,是将骨头寸寸碾磨成齑粉的酷刑,是整个人被丢进鼎沸的油锅反复煎熬的绝望!
五脏六腑翻搅撕扯,血肉仿佛被什么东西蛀空,每一寸皮肤都在被无形的蛆虫啃噬、钻爬。
她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抽气声,死死蜷缩起身体,手指痉挛着抠抓胸口丝滑的锦缎衣料,指甲崩裂也浑然不觉。
牙关几乎咬碎,腥甜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齿缝间呛咳着溢出,混合着粘稠的唾液和冰凉的冷汗,淌过下巴和脖颈,黏腻地滴落在衣襟和身下的黑暗里。
她像一块被丢进沸水又被瞬间抛入寒冰的铁,在极致的痛苦中剧烈痉挛、抽搐,唯有濒死般的呜咽塞在喉咙深处,断断续续,不成语调。
她试图撞向墙壁以求短暂的昏厥,哪怕是片刻的黑暗安宁也好,但身体却像被无数钢针钉穿在了这冰冷的地面,只有徒劳的挣扎和更深的撕裂感。
煎熬如同没有尽头的深渊,直到某个瞬间,一股极其微弱的暖意,像穿透万古冰原的第一缕曦光,悄然在她冻僵的四肢百骸深处挣扎着探出头角。
身体里那狂暴的沸油和刀山,终于开始缓缓地、带着噬骨的余痛向回退潮。
知觉一点点从虚空里艰难地回归,沉重的眼皮仿佛坠着千斤巨石,傅柒柒喘息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撑开了一条缝隙。
眼前依然是沉沉的无边黑暗,凝固的、带着死气的黑。
浓烈到几乎成为实体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里,丝丝缕缕,冰冷又潮湿,如同腐朽的墓穴。
傅柒柒觉得自己马上要撑不下去了,感觉下一秒就要去阎罗殿报到了。
她好困!
好疼!
突然,将军一直低伏的头颅猛地抬了起来!
巨大的耳朵倏然竖立,捕捉着细微的、来自厚重门后的声响。
那不是主人平日的步态声,甚至不是人声。
是压抑到极致的、从牙关溢出的破碎音,是某种……痛苦的、濒临崩断的气息。
琥珀色的巨大瞳孔骤然收缩,里面属于猛兽的警觉亮如冷电。
它颈部的银白长毛无声炸开一层,喉咙深处滚出一声极低沉的、几乎只有它自己能听见的咕噜声。
主人在里面!
“嗷呜……” 将军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低鸣,庞大的身躯轻盈却迅捷地站了起来。
它动作的幅度惊扰了正揪着它尾巴玩得起劲的傅珺昭。
小娃娃身体一晃,肉乎乎的小手本能地向前一扑,紧紧搂住了巨狼健硕的后腿。
“唔…狼?” 傅珺昭有些茫然地仰着红扑扑的小脸。
将军没有回头看他。
它巨大的头颅焦躁地转向那扇紧闭的雕花门,鼻翼翕动着,贪婪地捕捉着门缝里泄露出来的、越来越紊乱的气息。
危险的气息!
它开始围着门踱步,爪子烦躁地刨刮着门前冰凉光洁的金砖,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眼睛死死盯着门缝,喉咙里的低鸣逐渐变得清晰,带着强烈的警告和无法接近的焦灼。
小镜子和小满、良辰、美景听着门内隐约传来的、似乎更深沉的压抑动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小满急得就要拍门呼唤公主。
“别!”小镜子脸色煞白地拦住她,“殿下刚才说不任何人进!看将军……”
将军猛地停下踱步,再次将鼻子凑到门缝处,深深地嗅着。
随即,它发出一声更为低沉的、仿佛来自胸腔深处的咆哮。
它不再犹豫。
它转身朝傅珺昭走过去低下头,极其轻巧地偏过巨大的脑袋,用无比柔和的力道,张开嘴,小心翼翼地衔住了傅珺昭后衣领上的一小块结实的锦缎,动作精准得像在叼一块脆弱易碎的珍宝。
“嗷?” 傅珺昭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小小的身体一下子悬空,只有本能让他用短短胖胖的小手小脚抱紧了最近的东西,恰好是将军靠近它脖子的、手感极佳的丰厚鬃毛。
将军甚至没有让这幼崽的重量扯皱它颈部的任何一缕毛发。
它稳稳地叼着傅珺昭,像叼着自己最珍视的幼崽,转过身,面朝那紧闭的殿门,摆出了绝对冲击的姿态。
巨大的身躯伏低,后腿筋肉虬结,蓄积着撕裂山岩的力量。
然后,它没有一丝迟疑,如同攻城巨锤般,携带着风雷之势,狠狠撞向那厚重的雕花门板!
“轰——喀啦!”
三道结实的黄花梨木门栓应声而断!碎木飞溅!沉重的门板带着可怕的冲击力向内撞开,砸在墙上发出沉闷巨响。
将军巨大的身躯带着决然的力量和一种奇异的轻盈,闯入那充斥着冰冷、痛苦与黑暗的寝殿。
进去之后还不忘用后爪,把门给轻轻关上。
渐渐的,躺在毯子上的傅柒柒,眼皮动了动,那迟钝的感官捕捉到了一丝异样,那几乎被痛苦夺去所有注意力的身体,正传递来一种温软而厚实的暖意。
一股带着奇异温度的力道从身下传递上来,支撑着她疲软的身体。
鼻尖拂过一丝极其浅淡的气息,那是冬日暖阳晒过松林后,积雪上残留的清凛和干燥。
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
她混沌的意识深处像是亮起一道惊电。
将军?!
剧痛后的躯体仍在微微抽搐,每一寸骨节都叫嚣着酸涩的余痛。
她艰难地、几乎耗尽所有残存的力气,才一寸寸抬起僵硬的脖颈。视线像被浓雾包裹,混沌不清,在黑暗中艰难地摸索。
首先映照在意识里的,是两簇荧荧的绿火,很低,很近。
是眼睛!
狼的眼睛。!
目光艰难地聚焦,眼前浓墨般的黑暗渐渐褪去一些形状。
将军……那只几乎与她等高的白毛巨狼,不知何时闯入房间。
它此刻正匍匐在地面上,巨大的身躯舒展成一个可靠的弧度,他正是紧紧依偎着,半趴伏在它宽阔而温暖的后背上。
月光不知何时悄悄爬上了窗棂,吝啬地筛下几缕惨淡的清辉,落在白狼浓密如雪的皮毛上,勉强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蓬松厚实的银白毛发,在微弱的光线下依旧泛着一层极淡的柔光。
就在将军坚实的脊背之上,靠近它温热颈弯的地方,还有一个更小的、几乎可以忽略的隆起。
傅珺昭。
那小团子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瘫趴在巨狼背上,睡得人事不省。
粉嘟嘟的小脸侧压着将军的白毛,挤压得小嘴巴微微嘟起,亮晶晶的口水在将军的毛丛中晕开了一小块深色。
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死死攥着一只褪色的拨浪鼓,另一只手还顽强地揪着一撮狼毛,仿佛那是他在睡梦中唯一不会松开的珍宝。
绵长细微的鼾声规律地响起,带着孩童不染尘埃的香甜气息。
满室凝固的死寂被这微弱而持续的呼吸打破。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依旧盘桓在鼻端,却奇异地被那幼童带着奶香的呼吸和巨狼皮毛散发出的山林凛冽气息冲淡了,搅动起一丝微弱的生机。
仿佛被那安稳的鼾声驱散了黑暗最后的爪牙,傅柒柒极其缓慢地、近乎小心翼翼地偏过头。
她的脸几乎要贴上将军巨大的狼背上,月光恰好落在那颗骄傲的头颅上。
傅柒柒渐渐坐起身,温柔的微笑着,轻轻的抚摸着将军大大的脑袋。
将军幽深的兽瞳如同被水沁润过的宝石,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里面没有丝毫属于野兽的暴戾,只有一种沉淀了无数时光、深不见底的平静和关切。
那眼神,像是穿越了旷野风雪,终于落定在此刻。
它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尖立的耳朵几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
那动作极细微,却像一个信号。
然后,毛茸茸的、还带着夜间露水微凉触感的巨大狼头,小心翼翼地往前探了探,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她冰冷汗湿的颊侧。
一下,又一下。
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的皮肤,带着令人心安的、属于真实生命的暖意,像落羽轻抚过深渊的裂纹。
等傅柒柒有了力气之后,几乎是半抱半拖地将睡得死沉、小身子软绵绵的傅珺昭从那温热的毛毯似的狼背上“卸”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柔软床上里。
被惊扰的小家伙只是不满地哼哼了两声,小脚丫蹬了蹬,小脸在枕头上蹭了蹭,很快又沉入梦乡,手里还紧紧攥着撮狼毛。
看着傅珺昭安稳睡去的轮廓,傅柒柒的心弦也松懈了一丝,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更深的疲惫和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傅柒柒轻轻叹息一下,随后45°角仰望屋顶,眼角留下两行清泪。
太难了!
她太难了!
恋爱脑的爸,不靠谱的妈,暴躁的哥,年幼的弟,还有破碎的她。
将军又把脑袋凑了过去拱了拱傅柒柒的腿,傅柒柒立马正常了。
“将军……帮我看着阿昭。”
将军低低呜咽一声,如同承诺。
它庞大的身躯就地卧了下来,半圈住那张大床,巨大的头颅搁在并拢的前爪上,幽绿的眼睛忠诚地守着床上那小小的一团。
傅柒柒这才缓缓起身,一步步挪向房门。
沉重的梨花木门被从内拉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门外的长廊下,依旧站着四个人。
之前她的厉斥和紧锁的房门,足以让所有人都退避三舍。
可他们四个却没有。
幽深的庭院里安静的能听到风声穿过回廊的声音。
傅柒柒提了一口气,攒起气力,对着院子的方向,声音不高,却足以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地传递出去:“小满——”
几乎是立刻,廊下一直紧张等待的小满急促地小跑过来。
她脸上带着明显的焦虑和未曾干涸的泪痕。
小镜子和良辰美景亦是紧张的跟在身后。
“殿下!”小满冲到近前,目光触及傅柒柒苍白如纸、汗湿鬓角狼狈的模样时,小满瞬间捂住了嘴,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公主……”
傅柒柒无力地摆摆手,喉咙里干涩发紧:“我没事,帮我备些热水,我想沐浴。”她的声音依旧嘶哑低沉,透着难以言喻的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