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繁华并非均等地分配给每个为她驻足的人，四合院里容纳的也并不全是人间富贵。
一街之隔，可能是两个世界的极端。
西城。
陈旧的胡同深处，甬道狭窄幽深，七八个家庭蜗居小小的方格院儿里，三四十口人共用一间蹲厕，公共厨房是按分钟排队的，谁家孩子挨揍了、谁家婆媳吵嘴了、谁家床板晃了，总能叫人津津乐道。
对这里的人来说，林烟和庄择今是他们遥不可及的白日梦。
“你——”
脏乱平房里，林烟看着本应躺在太平间的人脑子转不过弯。
“写你的作业！”黝黑如炭的中年男人朝坐在小马扎、伏在方凳上、手握铅笔的儿子后脑勺轻轻拍一下，五六岁的小萝卜头立马埋下头，端端正正在方格本上写字。
胡同口。
林烟和男人面对面站立。
二十米外，庄择今虚虚倚在电线杆上抽烟。
“不是你，那是谁？”林烟疑惑地问。
男人承诺，一旦暴露，替她顶罪。
好心的女孩无意中发现街边的求助信息，先给出九万，又拿出二百万，全部用于资助孩子看病上学，孩子的父亲为了报恩，擅自决定替女孩除掉情敌肚子里的孩子。
恰好他认识一名黑侦探。
女孩纵容侦探跟踪，是因为太害怕男朋友被抢走，至于车祸、至于谋害孩子，她完全不知情。
故事狗血但只要当事人咬紧牙关，谁也抓不到漏洞。
联系从来都是面对面，不存在通话记录、聊天记录之类。
而事实情况是，当掉项链当天，林烟在地铁站思考了很久，回到黑侦探那里，从一大叠简历里选中了男人。
九万就是那时候支付的。
比跟踪更早。
这是黑侦探提供的另一项业务。
为的是万一跟踪过程被人发现报警，金主们不用蹲拘留所，简历上的人替他们去。
后来的二百万黑侦探并不知情，他也不关心，他严格将自己的刑期控制在十年以内，只接自己圈定的业务。
而林烟，则承诺万一男人回不来，替男人照顾刚才的小萝卜头，替小萝卜头看病，送小萝卜头上学，直到男人刑满释放。
他们约定的回不来是进去了，蹲监狱去了，并非男人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为此她纳闷了一整天。
怎么就抢救无效死了呢？
男人好端端站在面前，林烟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
“是一直跟着那辆劳斯莱斯来着，可还没到我计划的地点它就翻了。“男人说。
他也纳闷。
他的计划是等下了坡过弯道的时候动手，结果刚进入下坡路劳斯莱斯先被其他车追尾了。
“撞它是一辆五菱皮卡，拉了一车废铁，本来在我后边，突然超了我的车，没过半分钟就刹车失灵拐上去了，我还以为是你的第二手安排。”
林烟蹙眉。
男人看了看林烟的神色，了然了，和他一样懵逼。
“人不是我撞的，钱我退给你，或者还需要我做什么。”他的右臂骨折了，打着石膏挂在胸前。
没撞上既定目标，但还是撞了。
动过手脚的方向盘在原定的弯道位置失控，撞上了护栏。
既然之前宣称是资助，当然不能把钱拿回来了。林烟扫了眼他的手臂，“你承诺的事情你已经做了，钱是你的，好好对待你儿子。”
小萝卜头患的是神母，病情已经很严重，林烟看向胡同深处，“也许你可以带他出去走一走，见见京城外的天。”
男人沧桑的眼瞳泛出水光，“又有什么用？”
反正治不好。
林烟收回目光，“换成你，你想死在吵吵闹闹的医院，身边全是消毒水的恶臭，还是躺在绵软的草地、听着风声鸟鸣、感受着山涧的清凉和宁静，像睡觉那样闭上眼？”
“去云城看看吧。”
“吹吹山林草地、湖泊雪山的风。”
“那里有位母亲花了十一年的时间救回了自己被现代医学放弃的女儿，你在网上搜索‘愿孩童的笑声响彻山谷’就能找到她，就算没有那样的幸运，老祖宗留下的中医也值得一试。”
“或者其他地方，看小孩子喜欢哪儿。”
总之都比十平方的家里、消毒水的医院两头奔波强。
男人听得认真。
他想过不治了，带儿子到处去旅游。
但中医……
男人沉默了几秒钟，说：“中医都是骗人的，我从来不相信那东西。”
林烟也沉默了几秒，语气冷了，“随你。”
心头燃起的那点怜悯殆尽，她要求道，“钱是我资助孩子看病的，今天开始，每一笔花销都要记账，定期向我报账。”
“至于之前提到的事情，那是我无聊闹着玩儿，我可从来没想过害人。”
从书包拿出本子和笔，笔尖落到纸上，林烟忽然顿住，掀起眼皮朝电线杆那边看去一眼，拿出手机翻出“狗皮膏庄萝卜”，刷刷写下一串数字。
撕下，递出。
“每花一笔钱都向这个手机号发短信说明，记住，只能花孩子身上。还有，每月初一、十五，提醒手机号的主人吃萝卜。”
男人接过纸条，露出困惑的表情，\\\"……吃萝卜？\\\"
“昂！红萝卜、白萝卜、胡萝卜、青萝卜……随便，”林烟往书包装纸和笔，“酸萝卜、腌萝卜也行，记得附上烹饪方法。”
回到车上，林烟的心情明显变好。
但有件事她实在好奇。
偏头看向驾驶位，“你现在还在挖墙脚对吧？”
车拐出胡同口，汇入大路。
庄择今目视前方，“利用我不免费。”
雪天行车要格外小心，何况车里拉着他的后半生。
想着之前他提的那些要求，什么答应一个条件、嫁给他之类的痴人说梦，林烟开始画饼，“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万一我和隋哥……”
“‘近水楼台’的道理你懂吧。”
“这样，我允许你安慰我，其他人排你后面。”
林烟觉得，这饼够大了。
“我可以安慰，”庄择今猜测她想问肇事司机，故意吊着她，说，“怕你承受不住。”
“放马过来。”林烟不以为然，放狠话丝毫不给自己留余地。
安慰人而已，无非是贴心陪伴型、温柔开导型、狂野开骂型，他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况且她和隋哥会一直好好的。
鬼才需要他安慰。
庄择今想象了下那个画面，赶紧打住，再想下去暖气要换成冷气了。
“说吧。”
林烟清清嗓子，“季清楠出车祸的事你应该知道。”
庄择今：“知道。”
“那那个抢救无效死亡的肇事司机……”
“你想要他的资料。”庄择今替她把后面的话说了。
“我想知道他的姓名、长相、年龄。”
“可以。”
爽快的态度让林烟很满意。
“要多久？”她又问。
“你想多久？”
“我想多久都行？”林烟想在心里翻个白眼，又想万一人家真行呢。
“通常是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氛围到了四十分钟也有可能，”红绿灯读着秒，庄择今扭头瞥她一眼，“控制一下，忍忍两个小时也不是不可能。”
林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腹诽：查个死人还要看氛围，事儿真多。
有求于人，她忍。
“请问庄大少，此刻氛围怎么样？”林烟耐着性子问。
庄择今语调轻松，“还行。”
十分钟后……
庄择今手机屏幕亮了，提示新邮件。
“密码是0702，自己看。”
0702！
林烟惊悚，瞳孔微微放大，带着薄怒斥道：“你变态吗？”
庄择今认真看路，对于林烟的控诉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厚脸皮回道：“用自己女人生日当密码，也叫变态？”
“那我不得不通知你一件事……”
刺——
车刹停。
庄择今转过头，盯着林烟的眼睛，缓声说：“对你这张脸第一次产生反应我就去纹了身，一张女人脸，鹅蛋脸，杏仁眼……”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大！腿！根！”
林烟：“！！！”
圆溜溜的瞳孔放大一圈，再放大一圈，再放大一圈……
瞪到最大。
看她眼珠子都要瞪掉出来了，庄择今心情好得不得了，唇角恶劣地翘起微小弧度，倒打一耙说，“嘴里喊着不喜欢，却是日日夜夜瞻仰，你真行。”
林烟胸口上下剧烈起伏。
想！捶！人！
“呼——呼——”
用力呼出两口气，林烟努力告诉自己：不气不气！越搭理这根无下限的萝卜，他越来劲。
用力拿起庄择今的手机，用力按密码解锁，用力点开邮件，浏览过程用力拉动下拉条，然后用力将手机放回扶手箱，用力说：“开门！我要下车！”
庄择今后背靠回椅子，“劝你先打到车再硬气。”
话音刚落，一脚踩下油门。
第一时间没有暴怒抢方向盘，后面就不会了。
林烟的身子向后趔趄了下，坐稳后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打车软件，气鼓鼓输入目标地址，输入当前地址时没好气瞪向黄心大萝卜的侧脸，“还让不让人打车？！”
庄择今气定神闲开口，“不让。”
“哼！”林烟一副“你个黄心大萝卜果然时时刻刻都想纠缠本女神”的不屑表情，冷哼一声后身体歪向窗户方向。
要不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天气不好打车，而且她肚子饿了，并且着急回家见心爱的男朋友……
哼！
才不受这个气！
生了会儿气，嘴角却慢慢扬起。
那个肇事司机她根本没见过，不过……
刘峰。
也太巧了。
都叫刘峰。
管他呢！季清楠的孩子没了，和她没关系，没有人阻挠她和隋哥了，她回家好好向他认个错，就说她太害怕他被季清楠抢走，一时糊涂才派侦探跟踪……
隋哥一定会原谅她的！
【隋哥，你回家了吗？我半个小时后到家……】
给易隋发完消息，林烟的心情彻底飞扬起来，得意忘形的她忘记了自己二十几分钟前才被调戏，主动和身边的男人搭话，“不是至少要四十分钟？”
“什么四十分钟？”庄择今心情也美得很。
“肇事司机。”
“这点破事儿十分钟顶天了。”资料都是现成的，怕她怀疑才故意拖十分钟而已。
林烟困惑，“那你说四十分钟……”
“四十分钟是你男人单次最快缴械时间，”庄择今抽空瞟了她一眼，转回去，“你问我要多久的，最少四十分钟，长一点两个小时，一夜……”
又瞟她一眼，“身下是你，每晚至少三次——”
“姓庄的！”林烟呆了几秒，狠狠吼一声打断他，“停车！我要下车！”
……
鼎易总部，总裁办公室。
易隋快速浏览一遍车祸现场相关材料，抬起头来，“为什么没有肇事司机的面部留影？”
颜特助站在办公桌前回话，“我提醒过，可能他们忘了，我现在打电话过去确认。”
几分钟后，颜特助回到办公室。
“易总，负责这个案子的人已经下班了，您急要的话我联系医院。”
医院时，易隋本想亲自去看一眼肇事司机，问过才知道，混乱中受害人和肇事司机被不同医院的救护车拉走，只能不了了之。
看不看有什么关系，注定的结果。
刘峰。
一模一样的名字，足够证明季清楠手里证据的可信度。
“算了。”易隋放下材料，“你下班吧。”
……
【隋哥，你回家了吗？我半个小时后到家，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很重要很重要。】
空荡的办公室，易隋独自坐在办公桌后，读完消息，他闭上了眼睛。
手机倒扣在奢华的红木办公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