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如同亿万把无形的冰刀,在沉星冰谷深处肆意呼啸着,切割着。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已冻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痛楚,吸入的仿佛是无数冰屑与晶渣,而非空气。
寒风中,一个青年男子跪趴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他单薄的衣衫早已被汗水与呼出的水汽浸透,又在极寒中迅速冻结,化作一层硬邦邦的冰壳,紧紧箍在他年轻却已显嶙峋的躯体上。他剧烈地喘息着,白色的哈气喷出即散,仿佛连生命的气息都要被这无情的严寒吞噬。汗水从额头滚落,尚未滴下便已凝成细小的冰珠,挂在他的眉梢与发际上。
男子的右手,五指指尖已是血肉模糊,殷红的鲜血不断渗出,滴落在身下的冰面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随即冻结成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色冰花。他整只手掌更是被冻结的血痂覆盖,仿佛戴上了一只暗红色的狰狞拳套,透着一股悲壮的气息。
在男子身前,一块高达丈许,厚不知几许的巨石巍然矗立着。它通体幽蓝,散发着万古不化的寒意,冰体表面布满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白色抓痕,以及无数斑驳的血印。然而最深的一道爪印,也不过深入冰壁一寸。这块冰石,像一个冷漠而骄傲的胜利者,正以沉默的姿态,嘲笑着青年的所有努力与痛苦。
“修炼裂冰爪,需平心静气,意守丹田,引周身元力,过肩井,走曲池,聚于指梢!心浮气躁,徒损其形,难得其神!记住,是凝聚,是穿透,而非蛮力捶打!”一道苍老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呼啸的风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随着话音,一个身着朴素灰袍,须发尽白,面容枯瘦的老者,缓步踏冰而来。他步伐看似不快,但每一步落下,脚下肆虐的冰屑雪花都悄然平息,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抚平了躁动。
青年男子闻声,强忍着手掌钻心的剧痛和几乎冻僵的身体,挣扎着站起,朝着老者恭敬地躬身行礼,声音因寒冷和虚弱而微微发颤:“弟子拜见区长老!”
区长老目光如电,扫过青年男子血迹斑斑的右手,又落在他身后那满是狼藉血印的巨石上。当看到那道一寸深的爪痕时,他古井无波的眼中,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讶异。
他微微颔首,语气平和:“腾远啊,你来我裂天宗,不过半年有余。能在沉星冰谷此等酷寒之地,凭借自身毅力,将外门筑基功法裂冰爪练至如此火候,已属难得。这冰石坚逾精铁,你能留痕一寸,足见天赋与努力。只要戒骄戒躁,循序渐进,假以时日,必能在宗内大比中脱颖而出,获得内门传承,前途不可限量。”
这番话若是被其他外门弟子听去,必定欣喜若狂。区长老向来严苛,能得到他一句“难得”与“不可限量”的评价,已是莫大荣耀。
然而,这个叫腾远的青年男子闻言,眼中非但没有喜色,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焦灼。他猛地抬头,双眼赤红,其中翻腾的仇恨火焰,几乎要灼穿这冰谷的严寒。“噗通”一声,他再次重重跪倒在冰面上,不顾膝盖传来的刺痛,朝着区长老“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额角瞬间一片青紫。
他抬起头,声音嘶哑,带着泣血般的恳求:“长老!弟子身负全族三百三十七条人命的血海深仇!这大半年来,弟子夜不能寐,每每合眼,亲族惨嚎、家园焚毁的景象便历历在目!仇人林淞那恶贼的影子,如同梦魇,啃噬我心,让我心血沸腾,五内俱焚!静心?弟子如何能静?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弟子等不了,也等不起啊!”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冰谷中回荡:“求长老开恩,破例传授弟子‘裂天八式’!弟子愿付出任何代价,只求能早日神功大成,手刃仇敌,告慰全族在天之灵!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弟子也在所不辞!”
“裂天八式……”区长老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浑浊的眼眸深处,仿佛掠过一丝极其久远的忌惮与哀伤。他俯身轻轻将青年男子拉起,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沉稳力量。他凝视着青年因仇恨而扭曲的脸庞,沉声道:“腾远,你可知‘裂天八式’为何被宗主列为禁招,严令任何弟子修习?”
不等莫腾远回答,他继续道:“此术并非本宗正统传承,乃三百年前,宗内一位惊才绝艳却又命运多蹇的前辈,在经历至亲尽丧、道侣背叛的人间至痛后,于疯魔边缘所创。它追求的并非天地大道,而是极致的毁灭。修炼此法,需引世间最阴戾的仇恨、怨毒、凶煞之气入体,淬炼神魂与元力。过程如同凌迟,痛苦非人,更要紧的是,它会不断侵蚀修炼者的心智,泯灭人性中的良善与感性,最终……将人彻底变成一头只剩下杀戮本能,无情无感的怪物。”
区长老叹了口气,抬手掸去莫腾远肩头凝结的冰雪,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当初,老夫瞒着宗门,暗中收留你们莫家逃难而来的子弟,一是念及与莫寒亭的故旧之情。寒亭兄虽已陨落,但他昔年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份人情,老夫不得不还。其二,便是看你根骨奇佳,心性坚韧,是块可造之材,不忍见你莫家血脉与希望就此断绝。老夫初衷,是望你能继承寒亭兄遗志,走上正道,光大门楣,而非……亲手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变成一具只知道复仇的工具。”
他拍了拍莫腾远的肩膀,语气忽地转为不容置疑:“遵循我传授你的法门,好生在此修炼。待到你五指之力,能真正抓碎这面冰墙,而非仅仅留下痕迹之时,老夫便会亲自传授你裂天宗正宗绝学。仇恨可以是你前进的动力,但绝不能让它成为吞噬你的心魔。望你好自为之。”
说完,区长老不再多言,他多看了莫腾远一眼,便转身缓步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迷蒙的风雪之中。
莫腾远僵立在原地,望着区长老消失的方向,紧握的双拳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指甲几乎要刺入掌心的伤口。眼中那丝原本深藏的恭敬,迅速被强烈的不甘与怨愤所取代。
“老糊涂,真是个老糊涂!”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而扭曲,“口口声声为我好,不过是怕担责任,怕宗门怪罪!循规蹈矩?等我按部就班修炼有成,那林淞恶贼不知已到了何种境界!差距只会越拉越大!此仇此生何日能报?”
莫腾远脑海中再次浮现半年前,凤阳城莫家府邸冲天的火光,族人惊恐的惨叫,以及那个叫林淞的水月阁弟子,眼神冷漠如霜地挥下右手,下令一众妖兽高手屠戮莫家。那一刻的绝望与仇恨,如同毒火,日夜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不行!我必须得到力量,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裂天八式,我一定要得到!”怒吼声中,莫腾远左手一拳狠狠地打在冰面上。
原来,这莫腾远正是凤阳城莫家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当年莫家为了围剿林淞,在沁芳林外杀了水月阁十几个巡视的弟子,这引来了林淞疯狂的报复。林淞召来迷失森林里的兽盟十大强族高手,竟将整个莫家屠戮殆尽。所幸莫家家主早有预感,提前派族中高手护送一批精英弟子,秘密送往与莫家有些渊源,且实力强横的裂天宗,以求庇护和东山再起。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当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抵达位于北域冰原中的裂天宗山门时,才得知莫家在裂天宗里最大的倚仗——修为已至器尊境界的长老莫寒亭,半月前竟在一次宗门任务中遭遇强敌,不幸陨落。所谓树倒猢狲散,失去靠山的莫家子弟,立刻被势利的裂天宗拒之门外。最终,只有念及旧情的区长老,冒着风险,暗中将他们安置在这处人迹罕至、环境酷寒的沉星冰谷,并提供基础的修炼法门。
可这些莫家子弟,往日在凤阳城养尊处优,何曾吃过这等苦头?冰谷的极寒,修炼的艰辛,复仇希望的渺茫,很快便消磨了大多数人的意志。不到三个月,同来的子弟或借口离去,或承受不住煎熬偷偷逃走。最终只剩下心志最为坚韧,仇恨也最为深沉的莫腾远一人,留在这苦寒之地,日夜不休地疯狂修炼。
风雪中,莫腾远强行压下翻腾的烦躁与恨意,他知道此刻发怒根本毫无意义。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按照区长老所授法门,调动丹田内那缕微弱却精纯的元力。
他再次面向那块冰巨石,屏息凝神,忽略右手的剧痛,将全部精神与力量灌注于五指。元力流淌,汇聚指尖,他猛地吐气开声,右手化爪,带起一股凌厉的劲风,狠狠抓向冰壁。
“嗤啦!”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冰屑混合着血沫纷飞。这一次,印在冰石上的爪痕似乎比之前又深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然而在这寂静的冰谷中,正是这连续的、带着血煞之气的撞击声,以及空气中弥漫开的淡淡血腥味,引来了一批危险的不速之客。
只见一双双幽绿的光芒,开始在四周的风雪迷雾中亮起,如同鬼火。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呜咽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莫腾远动作猛地一僵,豁然转身。只见十几头体型壮硕,毛皮厚实如银铠的巨狼,不知何时已悄然逼近,将他团团围住。它们龇着惨白的獠牙,涎水从嘴角滴落,在冰面上冻结成线。饥饿与嗜血的光芒,在它们绿油油的眼中闪烁。
是冰原狼!沉星冰谷中最为常见,也最令人头疼的捕食者,它们速度极快,爪牙锋利,而且极其擅长群体狩猎。
“该死!”莫腾远心头一沉。若是平时状态完好,他或许还能凭借裂冰爪与它们周旋,甚至击杀几头后突围。但此刻他右手重伤,体力与元力都在之前的修炼中消耗大半,情况岌岌可危。
头狼似乎察觉到了莫腾远的虚弱,它发出一声短促而嘹亮的嗥叫,围攻瞬间发动。数头冰原狼如同离弦之箭,从不同方向扑噬而来,爪风凌厉,腥气扑鼻。
莫腾远瞳孔收缩,强提一口元气,身形疾退,同时左掌拍出,格开一头恶狼的扑击,右爪顺势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向另一头狼的腰腹。所谓铜头铁骨豆腐腰,这腰腹处正是冰原狼的软肋。
“噗嗤!”血光迸现,裂冰爪的威力此刻显现,纵然莫腾远右手重伤,这一爪依旧轻易撕开了冰原狼坚韧的毛皮,扯出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那狼惨嚎一声,翻滚在地,只动弹了两三下便再无反应。
看见同伴被击杀,冰原狼瞬间被血腥味刺激到了极致,更多的攻击接踵而至。莫腾远顾此失彼,后背猛地一痛,已被另一头狼的利爪划开一道深口,鲜血瞬间染红衣袍。紧接着,他腿侧也是一凉,又被一头狼狠狠撕咬了一口。
“我不能死在这里!大仇未报,我绝不能死!”剧痛刺激着神经,反而让莫腾远因仇恨而近乎麻木的心,升起一股求生的狠戾。
他怒吼一声,体内残存的元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不顾经脉传来的胀痛感,裂冰爪挥洒出道道残影,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拼命架势。一时间,狼血与他的鲜血四处飞溅,染红了周围的冰雪。
而凭借着这股不要命的狠劲,莫腾远竟真的在密不透风的包围圈中,撕开了一道缺口。没有丝毫犹豫,他转身便朝着缺口处亡命狂奔。在他身后,是狼群愤怒的咆哮和紧追不舍的蹄声。
莫腾远将速度提升到极致,耳边风声呼啸,伤口在奔跑中被牵动,鲜血不断流失,带来一阵阵眩晕感。他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向前跑,逃离这群嗜血的猎手。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狼嚎声似乎渐渐远去。莫腾远刚想松一口气,却猛地刹住脚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因为他发现前方是一处悬崖,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