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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克萨斯的夜晚从不安宁。

当你把帝国全境各地好几千人塞到一处,就别指望安静了。

沙漠行军歌从河边的扎加亚帐篷区飘过来,附近一座清算人竞技场中回荡着刀剑碰撞的打斗声。铁壁围栏里的亚龙犬嗅到了北边屠宰大院里刚被宰杀的牲畜,接二连三地发出躁动的嚎叫。

丧夫的寡妇、哀痛的母亲、或是被噩梦压身的老兵,各种哭喊的声音构成了夜色的和声,烘衬着醉酒士兵的大吼,以及专门在黑暗中生意的街头小贩。

不,诺克萨斯的夜晚从不安宁。

除了这里。

诺克萨斯的这块地方是死一般的寂静。

玛乌拉胸前紧紧抱着她装满笔刷、颜料和炭棒的画具包,她明显感到诺克萨斯夜晚的喧闹渐渐褪去。声音的缺失发生得如此突然,如此惊人,让她在街道中央停下了脚步——这通常都很不明智——然后四下张望。

这条街位于诺克萨斯城内较为古老、较为富裕的区域,莫尔托拉,也叫铁大门,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特别之处。一轮满月映在不规则的鹅卵石路上,如同一群默默注视的眼睛,街两边的房屋都用石块砌成,精湛的工艺或许出自某位战争石匠之手。玛乌拉在一条岔路的尽头看到一座高大的神庙,三个穿着盔甲的人影正在立柱下跪拜一座狼灵黑曜石像。他们一齐抬起头,玛乌拉赶紧走开了,蠢货才会招来在黑暗中带着剑祈祷的人的注意。

她不应该天黑来这里。

塔沃曾经警告过她不要来,但她认得他眼中的蛇蝎,所以她知道那不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而是出于嫉妒。他始终都认为自己才是他们小圈子里的最杰出画家。所以她作为这次委托的人选这件事深深地伤到了他。当那封折叠工整、字迹优雅的信被送到他们合用的画室的时候,瑟莉丝和康拉德都欢欣雀跃,央求她记住一切见闻,而泽卡只是告诉她务必把笔刷洗干净。

“你觉得你会和他说话吗?”瑟莉丝在她临出门的时候问道。她开门的同时刚好听到港口那边的夜钟声渐渐消散。想到即将冒险走入黑暗,玛乌拉充满了同等的畏惧和激动。

“他要坐在那让我画肖像,所以我大概是必须和他说话吧,”她一边回答,一边指了指黑暗的夜空。“我们需要讨论他想要什么样的画,尤其考虑到我无法使用自然光。”

“在夜间完成肖像画,他的要求还真奇怪,啊?”康拉德说,他精神头十足,把毛毯像斗篷一样披在身上。

“我很好奇他说话什么声音,”瑟莉丝又添了一嘴。

“就是普通人的声音,”塔沃厉声说道,他翻了个身,把挤出来的枕头瓤从破口塞了回去。“他又不是神,你也知道。他只是个普通人。然后,你们能不能别说了?我这睡觉呢。”

瑟莉丝跑过去吻了她一下。“祝你好运,”她咯咯地笑着说。“回来讲给我们听……从头到尾,无论多下流。”

玛乌拉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她点点头。“一定。我保证。”

前往新主顾宅邸的路线出奇地明确。不仅在于目的地明确,而且还清楚地写明了必须走哪条路。玛乌拉非常熟悉都城的地形,她曾无数次走在诺克萨斯城的街道上,比如那些饥肠辘辘的日子,还有他们的佣金凑不够数、被画室的房东提出门外赚房租的日子。

不过,这片城区对她来说神秘有加,这是理所当然的——诺克萨斯城里每个人都知道他住的地方,但几乎无人记得自己去过那里。街道感觉很陌生——更狭窄,更有压迫感,似乎每一处转角都在将两侧的墙越拉越近,最后要把她夹死。她快步向前穿过这令人胆寒的寂静,迫切地寻找亮光——或许是标志边界的灯笼,或者是上层窗户里的蜡烛,虽然那种烛光是为了指引夜里来示好的求爱者。

但除了月亮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光照。她的和步伐突然加速,因为她听到了什么声音,可能是身后的轻柔脚步声,也可能是一声期盼的叹息。

玛乌拉猛然急转弯,然后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圆形的小广场,中央的喷泉正在潺潺流淌。在如此拥挤的城市里,人们摩肩擦踵,可谓寸土寸金,这样空间浪费几乎是闻所未闻。

她围着喷泉的水池绕圈,泉水被月光映成银色,池中央的喷泉雕塑栩栩如生。它由生铁锤铸而成,外观是一名无头战士的形象,身穿板甲、手握钉锤。

泉水从雕像的脖颈出流出,玛乌拉突然意识到它所代表的含义,不禁感到一丝凉意。

她快步离开喷泉,走向一道银皮树风干木材质的双扇大门,带着红色纹理的黑色大理石墙挡住其它去路。正如信中的约定,大门是半开的,于是玛乌拉从两扇厚重的门板之间轻轻穿过。

高墙之内的豪宅使用一种苍白的石头建成,这种石材她从未见过——威严庄重但又不是独石一块——许多诺克萨斯大型建筑都是如此。她观察了一番以后还发现,这幢宅子并没有遵循特定某一种建筑风格,而是融合了过去几百年里不同时期的建筑风潮。

在所有奇特之处中格外醒目的是主楼上高高立起的粗糙塔楼,单是它的比例就显得突兀。这座塔楼给人感觉整座建筑都是围绕着某个古代萨满的老巢建起来的。这种视觉效果本应该十分不和谐,但玛乌拉倒是觉得喜欢,似乎这幢大宅的每个角度都在展示帝国逝去的一个时代。宅子的窗户全都紧闭,唯一能看到的光亮是在塔楼顶端的猩红色柔光。

脚下的石子路带她走进一座精致的花园,巧夺天工的植雕、精心设计的水渠、还有各种外观奇特的花朵,散发着争奇斗艳的色彩和异域风情的芬芳。此番美景,再加上门口的宽阔广场,无不展示着无以伦比的财富。而一想到她能成为这次委托的人选,让玛乌拉的手脚四肢发出一阵愉悦而温暖的颤抖。

数百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拍打着花纹奇特的翅膀在花丛中飞舞。如此轻盈而又柔弱的生物,同时又是如此优美,还能够完成奇迹般的蜕变。玛乌拉从未在夜里见过蝴蝶,她欣喜地微笑着看到其中一只轻轻落在自己的掌心。锥形的躯干和展开的双翅上的图案居然构成了一枚诺克萨斯双刃斧纹章,那是每一面诺克萨斯旗帜上都印着的标志。蝴蝶拍拍翅膀飞走了,玛乌拉看到它盘旋着融入其他蝴蝶的群舞,看到这么多珍稀而又奇妙的生物让她惊叹不已。

她一边走,一边伸出手指扫过五颜六色的树叶,细细品味着指尖残留的余韵,腾起的微尘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她停在一朵格外美丽的花朵前,红彤彤的花瓣如火焰般明亮,让她忘记呼吸。

无论是用恕瑞玛朱砂还是皮尔特沃夫赭石,她从未调出过如此有光泽的红色。即使是贵到倾家荡产的艾欧尼亚朱红也相形见绌。她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犹豫不决,最后她伸出手,从最近的一朵花上摘下了几片花瓣。花朵其余的花瓣立刻向内卷曲,然后花茎扭向了另一边,似乎是在害怕。玛乌拉感到一阵无地自容的罪恶,看向大宅子的方向,确认自己有没有被看到,但窗户依然全都紧闭着,没有透出灯光。

正门是开着的,她在门槛前暂时停住。信中指示她直接进入,但现在玛乌拉真正站到这里,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抵触感。这是不是某种陷阱,在引诱她走向某种不可言说的命运?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陷阱可真是过分奢华了。这个想法简直可笑,玛乌拉斥责自己的胆小,居然叫恐惧阻挡自己前往可能是此生最重大的机遇。

她深吸一口气,跨过门槛,进入了大宅。

拱形的前厅由黑色厚重的木架支撑,木架之间的墙壁上装饰着的壁画已经褪色,上面描绘着帝国早期的血腥时代。玛乌拉的左右两侧,长长的走廊墙上挂满了画,但阴影的垂帘将画作遮住,看不出上面究竟画的是什么人或什么物。一条弯曲的楼梯高高攀向中间层和一道宽大的拱门,但再往远就什么都看不清了。空荡荡的前厅里只有一个看上去像是画架的物件,上面可能架好了画板和画布,但被一块布遮得严严实实。玛乌拉小心翼翼地接近被遮住的画板,心想这里会不会就是他要作画的地方。

这可不是她所希望的。这里的光线并不适合画肖像。有月光浇在鱼骨纹地板上的地方,光线足够亮,但其他地方则是完全的黑暗,似乎就连月光也不愿意接近那些角落。

“你好?”她的声音回荡在前厅中。“我收到一封信……”

玛乌拉的声音飘去又飘回,她四下寻找其他人的踪迹,但她发现在这深更半夜的陌生大宅中只有她独自一人。

“你好?”她又开口说道。“有人吗?”

“我在这,”一个声音说道。

玛乌拉跳了起来。这个声音中透出教养、风度、以及陈年的醇香。声音似乎是从上方传来的,同时又像是在她耳边没有气息的低语。她原地左顾右盼,寻找说话的人。

只有她自己。

“您是弗拉基米尔吗?”她问道。

“是我,没错,”他回答道。他的声音中承载着一种深沉的忧伤,似乎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折磨。“你是那位画家。”

“是的,是我。我是画家,”她说完又马上补充道,“我的名字是玛乌拉?贝岑尼娅。我是画家。”

她咒骂自己的笨拙,然后突然意识到他刚才最后一句话并不是在提问。

“很好。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噢,十分抱歉,先生。信上写我要等到港口的钟声响过以后再出发。”

“的确是那么写的,而且你到达的时间不早也不晚,”弗拉基米尔说,这一次玛乌拉觉得她在黑影中看到了一丝更加深邃的黑色。“要怪我自己,因为我拖延了这么久才找到你这样的人。虚荣让我们变得愚蠢,不是吗?”

“是虚荣?”玛乌拉问道,她知道富有的主顾都喜欢奉承话。“亦或只是在等待正确的时间来捕捉您真实的尊荣?”

上方传来一阵笑声。玛乌拉无法判断他是由衷地愉悦,还是在嘲笑她。

“每次都是不同的方式说着相同的话,”弗拉基米尔说。“但说实话,这就像是不定期的节日。对了,你喜欢我的花园吗?”

玛乌拉感觉这个问题里带着陷阱,犹豫了一下才给出回答。

“喜欢,”她说。“我没想到从诺克萨斯的土地里还能长出那么美的东西。”

“的确长不出,”弗拉基米尔的声音里有一种扭曲的愉悦。“这么贫瘠的土地只能长出最顽强的品种,它们能传播到很远很广的地方,挤垮其它所有草木。但它们没一个能被称为美。你杀死的那朵红花,它是一株夜之花。”

玛乌拉感到口干舌燥,但弗拉基米尔似乎并不在意她那时的举动。

“夜之花曾经是东边一座岛上的本土植物,那是一个福光普照的圣地,充满了珍稀的美好和启迪。”他说。“我在那生活过一阵子,直到它被破坏,正如所有凡间事物最终都免不了被破坏。岛上有一个喜怒无常的自然之灵打理着一片苗圃,我从那里拿了一些种子带回了瓦洛兰,在这里我可以用血与泪的交融诱使它们生根发芽。”

“您指的是血、汗与泪的交融吧?”

“孩子,汗水在栽培花卉的时候能有何用?”

玛乌拉没有回答,但他说话时如音乐般的韵律非常诱人。她能听上一整夜。玛乌拉甩开了弗拉基米尔迷离声音带来的天鹅绒质感,向那具盖着布的画架点了下头。

“我是要在那里作画吗?”她问。

“不,”弗拉基米尔说。“那只不过是我的第一次。”

“您的第一次什么?”

“我的第一次生命,”话音未落,她掀起了遮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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