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不必多言,弟子这就准备。”
江之问昨日来到雾嘉厝山时,便已察觉到今日之局非同小可。山间弥漫的血雾如纱如缕,将整座山峰笼罩在一片诡谲之中。他站在阵前,望着那些若隐若现的血色纹路,心中早已明了此行的凶险。
虽然口中称呼龙隐英代一声“师父”,但这师徒名分不过是他在这龙隐家屋檐下的权宜之计。真正的师父江枫如今下落不明,在这消息闭塞的龙隐家,他连半点风声都探听不到。所幸冥冥之中他能感知到江枫安然无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缓步上前,安然坐入阵中的青玉蒲团之上,凉意直透灵台,让他的识海为之一清,目光扫过侍立四周的六名侍女,在其中一人身上微微一顿。那名叫“青莲”的侍女,正是上次入梦重伤后匆忙喂他丹药之人。虽然知道那不过是龙隐家做戏的手段,但救命之恩终究是事实。
“师父,将青莲和碧玉换下吧,此行诸多凶险,她们修为低微,只怕会误了大事。”他故意多指了一人,以免显得太过刻意。
龙隐英代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原以为要费尽唇舌才能说服这个名义上的徒弟入阵,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诸多说辞。没想到江之问竟如此顺从,反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也好。”龙隐英代略一沉吟,目光在青莲身上停留片刻。今日之局凶险万分,连修为最浅的侍女都能看出其中端倪,有几个已经吓得两股战战,勉强站立。见左近的禄芽道人并未反对,他便顺水推舟,挥手示意青莲和碧玉退下,又从殿外候补的侍女中随意点了两人补位。
这六名侍女将与江之问一同入梦,在探索罪城时替他分担心魔侵蚀。只是她们多半有去无回。
“开始吧。”禄芽道人慢条斯理地踱步上前,短尾轻轻摆动。他掐诀念咒,三十六盏特制的灵灯应声而亮。各色光晕在穹顶交汇,又如同九天银河倾泻而下,径直从头顶灌入江之问体内。
江之问只觉眼前景象骤然扭曲,与以往主动入梦不同,禄芽道人的法阵霸道至极,强行将他拖入梦境。短暂的眩晕过后,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黑暗死寂之中。
是罪城。
身侧六个身影逐渐凝实,正是那六名侍女的形貌。但与江之问不同,她们虽然面目清晰,眼神却空洞呆滞,仿佛失去了神智。江之问心念微动,六人立即按照他的心意行动:两人在前开路,两人在后护卫,左右各站一人。
果然如我所想,虽然龙隐英代没有细说,但这陪我探索之人,因为与罪城无缘,修为又不算高,甫一进来便失了灵智,还好我将青莲替了出去,否则便算是恩将仇报了,至于这六人,那只能算是命运不济吧,他叹了一口气,自己都性命难保,便更不要提为那些无缘之人求得安生了。
周围的环境他早已熟悉。避开右侧那条不易察觉的空间裂缝,在六名侍女傀儡的护卫下,他继续向前探索。不多时,一道古老的石阶出现在眼前。师父江枫当年探索罪城的路线与这里毫无关联,这让他时常困惑。有时他甚至怀疑,罪城或许本就是某种臆想的存在,只是指尖触碰到的尘土与碎石,又如此真实地否定了这个猜想。
“嗬!”
一声沉重的叹息突然在黑暗中响起,江之问的脚步微微一顿。这声音来自他熟悉的方位,意味着自己已经被某种存在察觉了。果然,紧接着耳边便响起了混乱的低语声,那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千万只蚂蚁在颅骨内爬行。即便他凝神细听,也分辨不出只言片语;就算捂住双耳,那扰人心神的呢喃依旧挥之不去。
江之问索性不再理会。这只是探索罪城最初级的干扰,即便独自入梦时,这些杂音也从未真正阻碍过他的脚步。他调整呼吸,继续向前摸索。
地面开始出现零星分布的黑草——这是罪城中唯一的植被,就连师父江枫当年探索时也是如此。他蹲下身,手指触碰到那些看似枯萎却异常坚韧的草叶,快速拔了几根攥在掌心。顿时,识海中嘈杂的耳语声减弱了几分,混乱的思绪也获得片刻清明。
“右面不行……”
他在心中默念,谨慎地避开记忆中那处无形的绝壁。那里一旦失足,就会跌落回起点,前功尽弃。向左转过后,他的脚尖突然踢到一块凸起的石头,熟悉的痛感从脚趾传来。这痛觉反倒让他心中一定,确认了自己的方位。
右手凌空一抓,一柄尺余长的短剑应势而起,悬浮在他面前。这柄短剑他从未向龙隐英代提起过。虽然知道能将其带出梦境,但这个秘密他一直深藏心底。或许关键时刻,这就是他的保命符。剑柄入手粗糙,包裹着某种奇特的布料,触感竟与师父曾经得到的那件“先民葛衣”极为相似。正是这个发现,让他始终不愿将此物带出罪城。
呼!
一阵灼热的气流突然迎面扑来。江之问心如电转,身侧的侍女傀儡立即迎上前去。热风卷过侍女僵硬的身躯,眨眼间便将其吞噬殆尽,消失在虚空之中。这诡异的气流防不胜防,一旦侵入体内,此行便只能以失败退场。如今有这些“盾牌”在侧,倒是省去不少麻烦。
正思索间,他突然察觉自己周身正缓缓渗出丝线状的物体。起初就像衣袍上脱线的一根细丝,但转眼间就伸长如小蛇,尖端还生着明显的突起,宛如蛇头,只是不见眼睛。这“小蛇”在他周围游移不定,时而探向虚空,时而蜷曲回转。
江之问伸手欲捉,那丝线却灵活异常,几次都从他指间溜走。“想必这就是禄芽道人暗中做的手脚……”他心中了然,不再纠结于此,继续向前探索。
“嗬!”
刚踏出狭窄的楼梯登上二楼,眼前的景象骤然从昏暗转为刺目的血红。江之问还未来得及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第二声叹息便如重锤般砸进耳中。那些混乱的耳语声瞬间暴涨,如同千万只毒蜂在颅内嗡鸣,就连手中紧握的黑草也失去了镇定的效果。
他强忍着识海中的翻腾继续前行,忽然察觉到腹间那条丝线小蛇异常活跃起来。它扭动着细长的身躯,尖端不断指向某个方向。江之问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这几次在罪城的探索经验告诉他,过分关注这些异象只会加速精神的崩溃。
熟练地前行百步后,他猛地向左急转,堪堪避过一道肉眼难辨的空间裂缝。右肩随即撞上一堵矮墙。正是他上次探索最终到达的地方。粗糙的墙面触感让他稍稍安心,至少证明这次的路线没有偏差。
第一块,第二块,第三块……
江之问的手指沿着矮墙缓缓移动,在数到第八块砖时停下。这块看似沉重的砖石入手却轻若无物。掀开后,下面果然压着一张泛黄的薄纸。纸张已经风化得几乎透明,稍有不慎就会碎裂。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上面现出熟悉的字迹:
“七曜,谨记,来这里只为寻找你想要的东西。你不是这里的原住民。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记得锁定自己的名字‘七曜’,而非其他被赋予的名,记得回忆起其他几封信的位置。组合起来,方得清明。”
这已是第二次读到这封信了。但此番神智较上次清明许多,他终于理解了其中深意。这分明是那位强者七曜用来提醒自己的备忘录。就像他现在身陷龙隐家,虽被迫称龙隐英代为师,却始终牢记自己实乃江枫弟子。跨越时空,两人的处境竟如此相似。
他将薄纸揣在怀中,打算此番用此物交差。
沿着墙壁继续前行,心中默数着步数。突然心念一动,一名侍女傀儡应命向前,径直撞上一道隐蔽的空间裂缝。趁着裂缝因吞噬傀儡而扭曲变形的间隙,他身形如电,在裂缝与墙壁之间狭窄的缝隙中穿行而过。代价是又损失了两名傀儡,如今只剩最后两人护卫在侧。
上次就是在这里功亏一篑,不得不退出入梦,江之问暗自苦笑。此刻他已在盘算合适的退出理由,前路凶险异常,他绝不想与那个半疯的强者七曜建立联系。一旦龙隐英代得偿所愿,自己这个“工具”恐怕就会像用过的药渣一样被随手抛弃。
这个念头在江之问脑海中挥之不去。龙隐家在鲸海的势力盘根错节,若自己失去利用价值,不仅性命堪忧,就连师娘都可能遭受牵连。此刻他只能以“拖”字诀周旋,等待脱身的契机。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条缠绕在他腰间的小蛇突然挣脱束缚,凌空飞舞。更诡异的是,它竟凭空生出一对巴掌大的透明羽翼,在血色虚空中划出妖异的轨迹。与此同时,原本空无一物的前方突然扭曲,一个赤色漩涡凭空显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这是……”
江之问还未来得及反应,一股无形的巨力便如泰山压顶般袭来。他双膝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漩涡中,一个巨大的身影若隐若现。时而呈现人形鹿角,时而化作四足长尾的猛兽,转瞬间又变成一团混沌的虚无。
耳边的低语声骤然狂暴,化作千万根钢针直刺识海。就在江之问痛不欲生之际,漩涡中突然窜出一道银光。那是一条形似壁虎,背生密集尖刺的生物,快若闪电地扑向空中飞舞的小蛇。
此刻的小蛇宛如活过来的鱼钩,而那壁虎则像极了上钩的猎物。就在它即将咬住小蛇的一刹那,那带翼小蛇突然调转方向,直奔江之问面门而来!壁虎紧随其后,江之问本能地一个侧滚翻避让。
“铮——”
千钧一发之际,他反手抽出那柄奇特的短剑。剑锋划过壁虎尾部,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受创的壁虎动作一滞,转而扑向最近的一名侍女傀儡。
“轰!”
两道身影没入傀儡体内的瞬间,那具躯体轰然炸裂,化作漫天血雾。不受控制的能量再度聚合,如一条绳索,疯狂涌入江之问体内,他只觉得全身经脉寸寸断裂,五脏六腑都被搅得粉碎。一层血色光晕将他包裹,剧痛持续了整整一炷香时间才渐渐消退。
当江之问挣扎着坐起身时,发现身边除了那柄小剑外,还多了一截泛着银光的壁虎尾巴。更诡异的是,这截尾巴竟还在微微颤动,仿佛仍有生命。就在他触碰的瞬间,断尾突然化作一条银白相间的骨梭,倏地钻入他的掌心。
海量陌生的记忆如洪水般涌入识海。就在周遭景象开始模糊时,两个清晰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梭’竟然被钓走了,呵,看样子有事情要发生了。”
“怎么,七曜你终于清醒了?原来你能守住天道,靠的竟是这只源灵。”
未及细想,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将他推出了罪城。再度睁眼时,眼前的景象令他毛骨悚然。四名侍女四分五裂,横七竖八地散在地上,另有一人已化作一滩脓血,余下一名则昏迷不醒,短尾禄芽道人更是不知所踪。
至于龙隐英代,他正被一团诡异的青雾包裹,眉头紧锁,双手掐诀,似乎在抵抗着什么,又像是在与某种存在融合。江之问刚要趁机逃离,突然感到头顶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抬头望去,只见祖师雕像上方浮现出一团扭曲的黑影。
“很好,你还带出来了什么?”那声音如雷霆般在识海中炸响,震得他神魂俱颤。
…………
“所以,你都带出来了什么?”
涂山和上官博良蹲在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边,伸手将灰头土脸的刘粲然拽了上来。这处隐秘的府库入口设计得极为刁钻,虽然三人中以上官博良身材最为瘦削,但他四肢关节仍旧僵硬,行动不便,最终只能由身手敏捷的刘粲然下去搜寻。
“反正没找到什么传承。”刘粲然拍打着沾满尘土的衣袍,一脸晦气地抱怨道,“下面放的全是女修的内衬宫装,只找到两枚玉佩,还都崩坏了。”
“真的没有?”涂山满脸狐疑,他自问一路行来,已对刘粲然有了充分的了解,这家伙从来不会空手而归。
“只找到这个。”刘粲然递上一张折了两次的薄纸,“是一枚存在玉简里面的信,应该是一名叫‘细萝’的侍女写的家书,只是看样子没有寄出去。”
“上面写了什么?”听说不是法器,另外两人顿时兴致缺缺。
“你怎么知道我会看?”什么都没有拿到的刘粲然一脸疑问,他明明什么都没说,这两个家伙却好像料定他会偷看别人信件似的。
“别卖关子,你肯定是想从信里找宝贝线索,只说重点。”涂山打出一枚清洁符,帮着刘粲然清除了面上的尘土,却都拍到了上官博良的身上,惹得他连连咳嗽。
“信里说,玉禅心和海棠散人本来相敬如宾多年,但是忽然大吵了一架,海棠散人也因此突然害了急病,写信的时候已经陨落,但没写具体因何而死。”
“相敬如宾?他们不是夫妻么?”涂山忽然插嘴,表情有些古怪。
“这有什么关系?”刘粲然一脸茫然。
“这个词是说两人关系也就那样……平日没有……”上官博良欲言又止,随后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刘粲然,“粲然兄,你……是不是没有过道侣?”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嘴角上扬,“我是说……从未有过哪怕时间很短的那种?”
…………
“一个到了金丹还没有道侣的人,必然十分固执。”
细雨绵绵,惹人烦闷,秋南嘉撑着一把绣着大朵海棠花的油纸伞,仔细查看着左近的痕迹,试图寻找真正的海棠散人府入口,“所以李隆简的一些偏执的习惯,从来都会留下痕迹,绝无例外。”
“你还不也是没有道侣……”,站在她身后几步之遥的廖神苍腹诽道,他身上正打着避雨符,青色的微光让他周身干爽,没着一点雨痕。
“你还不是固执的喜欢打伞,难道一枚一阶避雨符很贵么?”廖神苍思绪继续飘飞,却见秋南嘉已经走远。
“他在这里打坐过片刻。应该是对这洞府之内的危险,没有提前调查过。”片刻之后,即使周围已经湿漉漉一片,秋南嘉还是找到了一丝线索。
“还有这个。”她又拾起了一小段只有小指长的枯枝,“李隆简最喜欢自作聪明,布置凡人的侦测陷阱。”
“如果痕迹这么明显,等待我们的,会不会是一个精心营造的陷阱?”廖神苍面露狐疑。
“怕什么!此番我们准备的非常充分。”
秋南嘉轻声哼了一句,在一处只容一人通过的裂缝前停留片刻,“就是此处,他们从这里钻进去了,神苍,记得把那件东西提前激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