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西湖,恍若一卷被月光浸润的宋画,断桥的轮廓在暗青的天幕下蜿蜒成一道墨痕,桥畔的垂柳早已褪去了白昼的喧嚣,只将影影绰绰的枝梢垂向湖面,搅碎满池星斗。
但景色再好,也化解不了李乐此时的心情。
终于还是不信邪,到了楼外楼,点了最出名的那条鱼。
果真应了那句话,第一口尝鲜,第二口不信邪,第三口,就纯粹是怕浪费了。
至于第四口,小李厨子实在是下不去筷子,端起杯子,猛灌了几口阔啦,强行压下直冲鼻腔的那股子腥气。
而大小姐,只看了眼造型就没了动筷子的念头,夹着只叫花鸡翅膀,啃得滋咋的。
“吃啊!别浪费啊?”
“那啥,我今儿就奢侈一回吧。”
“怎么?不好吃?”
“你看我长得像猫么?”
大小姐仔细盯着看了看,笑道,“嘿,像,尤其笑的时候。不过,那这盘算你的啊。”
“成。”李乐点点头,“明知是当,还得上一回,贱不贱啊。”
“不过,这东西不都说是名菜吗?前两次来,莉秀就让我别尝。”
李乐叹口气,“汪爷爷以前告诉我,其实从四十年代开始,这边的醋溜鱼的味道,就和再之前就大相径庭了。”
“为啥?”
李乐夹起块鱼肉解释道,“选料,工艺,以及过高的期待。这东西,用草鱼,1.5斤,在烹制之前需要先饿养一段时间,使鱼排空肠胃、吐尽泥土,然后现活现杀,鱼肉结实、没有腥气,有蟹肉的味道,醋则需用地产米醋。”
“做法讲究七刀,一刀对半切成雌雄两片,雄片切四刀,雌片切一刀,刀刀不破皮,讲究顺序和手法,关键在于勾芡,芡汁用到了姜、醋、糖调和为蟹味,并且也要讲究色泽。”
“这菜其实工艺很复杂,费工费时,可名声在外,为了揽客,便家家都做,可没了功夫在,往往慕名而来,败兴而归。”
大小姐眨眨眼,“有没有可能,这东西的特点就是不好吃?”
“所以这可能是另一个方面,以前我们穷,一年到头能吃几次荤腥?家里炒菜都少,因为费油。只要大油大盐的菜,都是好吃的,现在不成了,都开始讲营养了。”
大小姐瞧见小李秃子捏着筷子对着鱼,又开始在吃和不吃之间踌躇,知道抠门劲儿又犯了,一招手,把服务员叫了过来。
指着盘子,“撤了吧。”
服务员见怪不怪,莞尔一笑,端起盘子就要走人。
“诶,诶....别,我家有猫。”
“猫你个头,拿走拿走!”说完,夹起鸡腿儿,放到李乐碗里,“你还是吃鸡吧。”
“嗨,说王不说吧,吃鸡不带吧,文明你我他。”
“哎,艹!”刚转身的服务员听到,差点歪倒。
用叫花鸡、东坡肉改了改口,李乐这才慢慢从鱼是鱼醋是醋糖是糖的阴影中走出来。
“诶,白天见到的那位马杰克,你怎么看?”大小姐拿起汤匙,舀了两只冰冰凉的糯叽叽小汤圆,递到李乐嘴边。
“吸溜!”李乐一口吞了,唔噜着嘴,“肿么看?坐着看。”
“说正经的。”
“不说了么?道不同。”
“你不喜欢互联网?”
李乐摇摇头,“没有不喜欢,只是你说的互联网或者网络,这里面有两方面。一个是依托于网络的商业,一个是生成网络的科技。你觉得呢?”
“我?马杰克说要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我倒觉得他像在西湖里撒了张网,捞起来的全是金币叮当响的声音。”
李富贞抿了口龙井,茶叶在青瓷盏里打了个旋儿。
“所以,互联网商业就是个会变戏法的堂倌儿”李乐用筷子蘸着茶水在桌上划拉着。
“你看现在那些门户网站,今天给企业挂个广告牌,明天给网店当收银台,说到底都是给实体生意披件电子袈裟。杰夫·贝佐斯的,把书店搬上网就叫科技革命,”
“其实本质上,这跟村头王老汉把杂货铺改成电话订购没什么两样。”
水迹在桌面上晕开成电子商务、在线支付的字样,李乐大手一挥,又给抹掉,继续画了两个圈儿。
“左边这圈是卖袜子的把地摊搬到网页上,右边这圈是把织袜机改成自己会算销量的精怪,你猜现在满大街举着bp机嚷嚷要改变世界的,都在哪个圈里蹦跶?”
“说人话。”大小姐拍开他晃动的筷子。
“呵呵呵,现在搞互联网的都在玩三个茶杯两个盖的游戏,风险投资是茶壶,用户数据是茶叶,泡出来的香气能引来更多茶壶。可你掀开盖子看看,”李乐指了指大小姐手边的茶碗,“核心技术比这茶叶丝儿还细,服务器是租的,支付系统是银行的,物流仓库是别人的。哪天资本这壶开水凉了,满地都是摔碎的茶碗盖。”
前面码的字儿里,很少说到富姐的商业操作,但不要忘了,这位在小李秃子身边,已经习惯于扮演贤妻良母的大小姐的另一面,是当初外号“小李建熙”,手段、眼光、能力是能把大舅哥摁在地上摩擦的人。
银匙搅动着汤圆儿,桂花在椰浆里沉浮,李乐的话让大小姐已经预见到一份份ppt在资本的盛宴中翻腾。
窗外游船的彩灯在暮色里渐次亮起,映得人脸上泛着微光,李乐抽出纸巾,擦了擦手,“真正的网络科技企业该是造船的匠人。不是用木桨划水,是琢磨怎么让铁壳子自己辨方向,怎么叫柴油机少吃油多跑路,这种硬功夫,可不是在聊天软件里,刷屏,亲!包邮哦,就能练出来的。”
邻桌突然爆发出哄笑,几个衬衫西裤的年轻人正举着啤酒瓶,议论着“明年上线,三年纳斯达克见”。
大小姐瞥见李乐嘴角的笑,“和你年纪差不多。”
“嘿嘿,所以才看得更清楚。”李乐用筷子点着餐盘里的青花,“2000年我在中关村亲眼见过,堆满纸箱的,七八个小办公室里,许多人红着眼争论该给网站镶金边还是银边。结果纳斯达克雪崩的时候,这些镶着金边的网站连服务器电费都付不起。”
“最可怕的不是泡沫,是泡沫破了之后大家反而觉得就该如此。就像被鞭炮吓着的驴子,转头去推更浮夸的磨盘,诶,你听说最近有个什么叫ppG的衬衫网站吗?”
富姐摇摇头。
“说是要革掉七浦路服装市场的命,结果仓库里囤的衬衫还没咱家衣柜里多。玩的全是金融戏法,左手倒右手的把戏比炒房团还花哨。”
“那马杰克这种电商平台.....”
“就像夜市租摊位的二房东。”李乐掰着手指头,“收租金、搞竞价、做排名、做网络金融,最后钱都流进资本游戏。如果只做平台,终结点大概率就是这样。”
说话间,天空开始飘雨,服务生忙着给露天座位拉过大伞。
李乐伸手接住檐角坠下的雨滴,“知道这雨和互联网真正的关联吗?气象局的大型机正在分析雷达数据,可惜没人想着把算力借给种枇杷的果农。”
“说了半天,你说的硬科技难不成要去帮人种地?”
“为什么不?”李乐突然转了话头,“上个月抚城新钢的热轧标准化改造车间,做了套温度监控系统。32个热电偶实时传数据,比老师傅拿测温枪靠谱多了。知道改造后的新钢现在热轧废品率多少吗?国内平均2.3%,新钢能压到1.8。”
“若干年后,当你走进工厂,流水线上机械臂比绣娘还灵巧,中央控制系统像老账房打算盘似的统筹全局。这叫什么?智能、物联。不是因为省电费,是机器视觉比人眼更准确。把生产设备都装上神经末梢,让机床会说话,让锅炉能算账。”
隔壁桌笑声又起,李乐和大小姐听了听,终于知道这群年轻人做的是什么。
李乐笑着耸耸肩,“现在个个都在炒网络游戏概念,要我说真正的游戏该是让数控机床下象棋。”
“未来该让互联网当跑堂的,给制造业端茶倒水。比如给挖掘机装传感器,机器哪颗螺丝松了,立马就能显示出来。再比如给钢材做身份证,从高炉到楼盘,每块钢都有它的前世今生。”
游船上的琵琶声传来,他顺势比喻,“技术是琴弦,实业才是拨弦的手。”
“你这不还是没离开商业两个字?”大小姐把冷掉的龙井虾仁推到他面前。
“商业是水面上的荷花,科技才是底下的藕节,马杰克们忙着摘花,更应该想着怎么让藕长得更粗壮。”
大小姐望着湖面星火,忽然想起三松半导体工厂彻夜不眠的灯光,点点头道,“有人建的是空中楼阁,更要修的是地下管网。等哪天电商大厦盖到九十九层,总得有人确保地桩不会陷进流沙里。”
“是喽,前几年金融危机教会我们,没有实体根基的繁荣都是镜花水月。如今这轮热潮,不过是把当年的金融把戏换了个电子皮囊。”
李乐往后一靠,双手撑桌,“改变生活的从来不是软件本身。是支撑这些软件的光纤材料和背后的加密算法。可如今人人都盯着股市的数字跳动,没人关心姑苏那家做光纤预制棒的老厂快要揭不开锅。”
大小姐托着腮看他,“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怕将来变成只会造应用软件的瘸子,和躺在资本市场上的瘫子。”李乐望向雨中朦胧的游船,“如果所有人都去当水手,谁来升级造船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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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荧光重新铺在潮湿的青石路上。
大小姐挽着丈夫走出餐馆时,湖对岸的写字楼还亮着星星点点的光。
“那些加班的人里,有多少在搞你说的科技?”
“现在可能不到三成。但等电商的硝烟散去,这些灯火里会走出真正让机床开口说话的人。”
断桥残雪的方向传来隐约蝉鸣。
“二十年后人们会明白,能托起国家脊梁的,不是临安里那几栋玻璃幕墙的电商大厦,不是股市上的红线绿线。而是全国各地,工厂里默默迭代的数控系统,是车间里不断进化的工业母机,是烈焰升起的载人火箭,是船厂里闪烁的焊花,是无数流水线上走进千家万户的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