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餐厅的晨光,好像掺了奶的,温吞吞地糊在铺着暗红格子桌布的长桌上。
国内酒店早餐时,餐厅里是白粥蒸腾的稻米清香、笼屉掀开时扑面的面点蒸汽,混着豆浆的微甜与酱菜的咸鲜,味道更清透、温热,带着鲜活水汽,而这里,确是咖啡的醇苦、煎培根的油脂焦香,以及黄油融化在热面包上的甜腻。
对异国旅人而言,初时是新奇,连用几日,便成了一种略带倦意的例行公事。
李晋乔坐在靠窗的一张小圆桌旁,面前的白瓷盘里,煎蛋是溏心的,边缘微焦,两根香肠煎得起了脆皮,旁边躺着两片培根,蜷缩着,两片软塌塌的烤番茄,还有几块油亮亮、切成不规则方丁的煎胡萝卜,胡乱堆在角落。
手里拿着叉子,却没动,盯着那几块胡萝卜,像在审视一件含义暧昧的证物。
秘书小沈端着自己的餐盘过来,在他对面轻轻坐下。瞧见老李这模样,放下手里的全麦面包,“领导,早。是不是......有点吃不惯?”
李晋乔抬起头,像是才回过神,“小沈,你吃胡萝卜不?”
“啊?”小沈一愣,顺着叉子尖看去,“吃啊。维生素多,对眼睛好。”
话没说完,就见李晋乔手腕一翻,叉子精准地探入自己盘中,将那几块煎胡萝卜逐一叉起,越过桌面上那束细茎雏菊的装饰,稳稳当当地放进了小沈盘子里烤蘑菇的旁边。
“我刚去取餐,远远瞅着那一盆,油汪汪、红亮亮的,还以为是煎火腿肠呢,手一快就扣了两勺。”李晋乔说着,自己先乐了,摇了摇头,“结果端回来一看,得,还是这玩意儿。你替我消灭了吧,别浪费。”
小沈看着自己盘边瞬间多出来的一小撮“馈赠”,有点懵,又有点想笑。他看看那几块其貌不扬的胡萝卜,又看看老李一脸“物尽其用”的坦然,憋着笑问,“咋了,领导,您....不喜欢吃这个?”
他印象里,李晋乔在吃上并不太挑,工作餐、食堂饭,给啥吃啥,干净利落。
李晋乔拿起餐刀,慢条斯理地切着培根,刀刃划过瓷盘,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闻言,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不是不喜欢,是小时候,给吃伤了。”
又叉起一块培根塞嘴里,含糊着,“那几年,粮食不够,家里那点儿米面定量,就算精打细算,敞开了吃,也撑不了半个月。”
“怎么办?就拿胡萝卜、红苕当粮食顶。胡萝卜还算好的,起码有点甜味儿,红苕那东西,吃多了烧心,泛酸水。”
似乎是想起那种犯顶的味儿,老李眉头皱了一下,“掺在米里煮,或是直接蒸熟了当饭吃。一顿两顿行,觉得新鲜,甜丝丝的。可架不住顿顿吃,天天见啊。我就闹脾气,不肯吃。我爸就说,不吃?不吃就饿着。”
“老头子是真饿我啊,碗都给收了,结果我是饿的前胸贴后背,眼冒金星。犟了两天,最后还是得乖乖坐回桌子边,捧起那碗糊嗒嗒、甜腻腻的胡萝卜或是红苕粥。没办法,肚子不答应。”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多少苦涩,倒像是对当年的调侃,“就这么着,硬是把一辈子的红苕和胡萝卜,可能都给提前吃完了。后来条件好了,见了这两样,能绕道走就绕道走。”
小沈听得入神,手里捏着叉子忘了动。他是七十年代生人,对那几年只有教科书上模糊的概念和长辈偶尔的唏嘘。
此刻听老李用这样平淡甚至带着些许幽默的口吻说出来,感觉又不一样。想了想,小心地问,“领导,您家老爷子.....那,那时候也这样?”
“我爸?”李晋乔眉毛一扬,“嘿,他说,国家困难,咱们自己不是工不是农,不下地不做工不出大力,能省则省,省一两是一两,省一斤是一斤。他给自己,从一个月三十斤的定量,减到二十六斤。”
“我妈说,这还有的吃呢,他们那时候水煮皮带都吃过的,这算个啥,硬是给自己减到十八斤,后来脚脖子都肿了,一掐一个坑。”
“我小,定量倒是没给我减,可家里的饭桌上,就那么些东西。我爸妈把他们那份里的细粮,偷偷拨拉到我碗底。我吃着那掺了不知道多少胡萝卜丝的红苕饭,心里也明白,可嘴里是真难咽。”
李晋乔似乎想起什么,“诶,小沈,你知道我那时候,最佩服谁不?”
“谁?”小沈忙问。
“肉店卖肉的老师傅。”李晋乔比划了一下,“就那么一小块肉,挂在钩子上,宝贝似的。有人来买,凭票,二两。老师傅一刀下去,那肉片薄得....贴在报纸上,嗬,底下的字儿都能透过来,真叫一个薄如蝉翼,增之一分则太厚,减之一分不见肉。”
说着,自己先乐了,“可就那样金贵的一片儿,也不是谁家餐桌上都能见着的。得是过年,或者有什么大事。,拿着肉票,排老长的队,才能请回这么一小条,肥瘦相间的,就算是开大荤了。”
“拿回家,我妈细细剁成肉糜,和上一大盆白菜馅,算是借了荤腥,包一顿饺子,哎呀,美滴狠,美滴狠~~~”
小沈忍不住笑了,想象着那个画面。
“还有一回,跟我妈去燕京,去....那里瞧人。那么大一片园子,好些地方都开成了菜地。什么菠菜、小葱、萝卜,说上说不上名字的,绿莹莹一片。”
“我在里头,跟几家差不多大的孩子,满院子撒欢,还帮着拾掇过。有一回,学着大人,烧枯草树叶沤草木灰当肥料,差点把堆在墙角的老窗户框子给点着了,浓烟滚滚的,跟狼烟一样。”
老李下意识地抬了抬屁股,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某种触感,“给我妈吓坏了,把我从小黑屋给拎回去,笤帚疙瘩狠抽了一顿,三天没敢坐实凳子。”
“您也挨揍啊?”
“废话,我们家老太太那手上功夫,穿透力极强,外面看不出啥,里面,噫~~~~不过,”李晋乔话锋一转,眼神柔和下来,“就在那儿,我吃了那几年里头,唯一的一次饼干。几个妈妈给的。”
“可吧,说是饼干,其实是棒子面儿掺了不知啥东西烤的,又黑又硬,掂在手里沉甸甸。可我馋啊,抓起来就啃,好家伙,差点把门牙崩了。那齁硬齁硬,我就想,这玩意儿,锤子砸上去都能蹦起来!”
老李哈哈笑了起来,透着一种从岁月深处打捞起童真趣事的愉快。
笑完了,舒了口气,拿起杯子,将剩下的牛奶一饮而尽,仿佛将那段泛着胡萝卜甜腻与棒子面粗砺气息的记忆,也一同吞咽了下去,沉淀在身体某个不再轻易翻动的角落。
小沈忽然觉得,眼前这位平日里沉稳果决、在谈判桌上寸土必争的领导,剥开那层身份和阅历的外壳,内里也藏着个淘气、贪嘴、挨过揍、会对着一口吃的念念不忘的“小子”。
笑声落了,餐厅里的背景音重新清晰起来。李晋乔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今天行程怎么安排的?”
小沈立刻也坐正了些,拿出随身的笔记本,翻到一页,“上午九点半按计划,先去苏格兰场的培训基地,在亨登那边,麦克拉伦副总监亲自陪同。参观完基地,然后返回市区,顺路去一家辖区华人商户比较集中的基层警局,初步定的是威斯敏斯特警局。主要是了解他们日常接处警、与华裔社区沟通的机制。”
李晋乔想了想,“培训基地是重点,咱们不光看案子,也得学学人家怎么练兵。基层警局也要看,执法最后落到实处,就在街头巷尾。你到时候多拍照,能录像就录像,整理成资料,回去也给咱们的人瞧瞧,这些老外同行日常都是咋干的。下午呢?”
“下午三点半,和宋大使一起,同在这边的浙商会代表、还有几位比较有影响力的浙籍侨领、留学生,在使馆会议室开个安全专题座谈会。”
“主要就近期侨胞在这边反映比较集中的一些安全问题,还有留学生安全防范意识等,听听他们的意见,也把国内和我们这边的一些提醒、建议沟通一下,预计五点半左右结束。”
“嗯,人家在海外打拼不容易,安全是头等大事。既然来了,能听到真话,能切实帮他们反映点问题,协调些资源,就不算白坐那儿两钟头。”李晋乔点点头,把盘子里的东西划拉到嘴里,“之后呢?”
“行,安排得挺紧凑。”
小沈应着,略微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点年轻人不好意思的神情,声音也压低了些,“那个.....领导,还有件事。”
“咋?”
“就,大伙儿.....好不容易出趟国,看伦敦晚上也挺热闹....就晚上要是没什么安排,能不能,请个假,去附近街上逛逛,看看夜景,也可能......买点小东西?”他说完,有些忐忑地看着李晋乔。
李晋乔没立刻回答,他拿起桌上的小壶,给自己又倒了半杯水。
“大晚上的,人生地不熟,出去干嘛?语言不通,道路不熟,治安情况到底如何,咱们也只是听说。安全第一,这不是挂在嘴边的口号。再说,”他笑道,“这伦敦的夜景,我听说也就是灯多点,高楼亮些,黑咕隆咚的,想拍个照片留念,脸都照不清,有啥看头?”
一听这,小沈脸上的期待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
“不过,”李晋乔话锋一转,捏起杯子抿了口,“咱们不是安排了大后天下午的飞机回程么?按国内时间算,大后天上午,相当于周末休息吧?”
小沈眼睛一亮,“对,是周六!”
“这样,”李晋乔放下杯子,“你通知大家,大后天上午,留出半天自由活动时间。”
“我回头跟老宋说一声,请他协调两位那天正好轮休的馆里工作人员,麻烦给咱们当当导游。”
“诶!谢谢....”
“谢个头,记着,第一,最少两人一组,集体行动,不许落单,第二,提前规划好路线,去哪里、大致停留多久、几点必须回到酒店集合,都要白纸黑字报备,第三,必须保持通讯畅通。”
老李看着小沈逐渐雀跃起来的脸,补充道,“别嫌我唠叨,事儿多。”
“咱们这次出来,每一分钱都是公家出的,主要任务是工作,是办案子、谈合作,不是公费旅游观光。能有这半天时间,让大家拍拍标志性建筑的照片,给家里老人孩子、亲戚朋友买点有特色的纪念品,也就是开开眼界,见见世面也就行了。”
“以后啊,等你们自己有了假期,花自己的钱,带着家人,大大方方出来旅游,那会儿,伦敦眼、大本钟,你爱看多久看多久,没人说你。但现在,咱们心里得有杆秤,有纪律。思想上松一寸,行动上就容易散一尺。”
这话,小沈听得明白。这不是不近人情,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负责。
“以后啊,等你们自己挣了钱,花自己的,带上家人,想怎么逛怎么逛,爱看多久看多久,那才是真自在。那时候,没人能戳你脊梁骨,说你假公济私,占国家便宜。心里踏实,玩得也痛快。明白吗?”
“明白了,领导。您这是谨慎。”
“不只是谨慎,是组织纪律,尤其咱们和别的单位儿不一样。思想上松一寸,行动上散一尺。你通知大家,把规矩说清楚,也把统计做好,报给组织上备案。”
“嗯!”
李晋乔笑着随口问,“你呢,小沈,这半天你想去哪看看?”
小沈挠挠头,“是想去大英博物馆,名气大。”
李晋乔却轻轻“啧”了一声,摇摇头,“那地方,我建议你换个地儿。就像我家小子说的,去了,看着咱们老祖宗的好东西,摆在人家玻璃柜子里,说明牌上还尽是些看不懂的洋文,心里头.....憋屈。”
“不如去看看活的,比如那个,伦敦眼?坐上去转一圈,看看泰晤士河,或者去海德公园走走,喂喂鸽子,呼吸点新鲜空气。”
小沈刚想顺势问“领导您有啥想.....“忽然想起什么,“哎对了,李厅,李乐.....他不是在伦敦读书啊?您这都到伦敦了,还没跟他说?”
“不光李乐,儿媳妇和笙儿椽儿前几天也过来了。”说起这个,老李的脸上泛起一抹柔色,“不过,不急,咱们是来工作的,不是探亲的。”
“一个是把眼前这个跨境洗钱的案子,证据链对接到位,争取办成铁案,把该追的线索追到底,该堵的漏洞堵上。另一个,是借着这次机会,把咱们两边警务协作,尤其是经济犯罪侦查这块的交流渠道、合作框架,谈出个实实在在的眉目来,别光停留在礼节性拜访上。”
“至于那小子,还有媳妇儿娃,又跑不了,等正事有了着落,心里头这块石头落地了,再说。先公后私,这个顺序不能乱。”
李晋乔说是这样说,可小沈在一旁,却从老李那低垂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谈工作时的那种锋利与专注的东西。
那是一种深藏的、属于父亲的挂念,被严严地压在“公事”这块秤砣之下,却依旧从缝隙里,漏出一点沉甸甸的暖意。
“知道了,李厅。”小沈轻声应道,没再多说。
他能感觉出来,老李那份对儿孙的惦记,就像这伦敦早晨藏在厚重云层后面的日头,光暂时敛着,可你知道,它总在那儿,暖洋洋的。
餐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嗡嗡的谈话声,杯盘的轻响,混合着食物温吞的香气,构成了一个繁忙工作日前奏的、寻常的清晨。
。。。。。。
苏格兰场的培训基地坐落在伦敦西北郊的亨登,车子驶离主干道后,周遭的景致便从市区的熙攘渐次过渡为一种疏朗的田园风貌。
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栗树与橡木,枝叶交错,远处可见缓坡起伏,绿草如茵,其间点缀着几片小小的湖泊,水色在夏日的晴空下泛着沉静的灰蓝。
穿过一条乡间小路,驶入大门,视线豁然开朗。主楼是几栋相连的、低矮敦实的砖石建筑,样式简洁实用,带着上世纪中期公共建筑的风格,外墙爬了些经年的藤蔓,与后期扩建的、线条简洁的功能性建筑错落,呈现出一种新旧交织、沉稳内敛的气质。
高耸的旗杆上,老米字旗与伦敦警旗在微风中舒卷。
“李厅长,欢迎来到亨登,我们警察的摇篮。”
副总监麦克拉伦已经在主楼门口迎接,这位银发老派精英今日换了一身更为休闲的卡其色西装,少了些政客的矜持,多了几分主人翁的从容。
李晋乔依旧是一身熨帖的深色公务西装,下车后,老“朋友”一般的和麦克拉伦握手拥抱了一下。
扫视了一圈之后,笑道,“您这个摇篮可真够大的。”
“哈哈哈哈~~” 麦克拉伦伸手示意,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这里不仅是新警入职培训的起点,也是所有在职警官周期性回炉深造、接受最新战术与法律更新的地方。”
给老李介绍了陪同参观的基地的头头和教官之后,麦克拉伦一拍李晋乔的后背,“走,咱们先从文绉绉的地方开始。”
参观从宽敞明亮的理论教学区开始。走廊两侧的墙上,悬挂着历任警务总监的肖像、重大历史事件的纪念照片,以及用镜框装裱的警员守则核心条款。
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桌椅摆放齐整,讲台上多媒体设备一应俱全。
一群人悄声走进一间正在授课的阶梯教室后方,台上一位戴着细框眼镜的教官,正用清晰的语调结合投影屏幕上的案例,剖析《警察与刑事证据法》在街头截停搜查中的实际操作边界与常见法律风险。
李晋乔驻足聆听了十几分钟,示意翻译低声转述要点。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
教官引用的案例具体而微,涉及不同族裔、情境下的权力行使与公民权利平衡,讨论中穿插着学员的提问和教官基于判例法的引申。
“听见没?他们这法规抠得细,案例教学盯得紧。不是光讲条文,是把条文放在具体街面情境里揉碎了讲。这套路实在,回去得记下来,咱们有些培训,还是太本本主义。”
小沈连忙点头,手里的笔在本子上飞快地游走。
随后参观的是模拟执法训练设施。
这里有高度仿真的街道布景、商店门面、公寓室内陈设,甚至还有一辆可以模拟不同事故状态的轿车残骸。
教官介绍说,学员们在这里进行角色扮演,处理从家庭纠纷、街头醉汉到模拟持械对峙等各种复杂情况。
李晋乔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一组学员正在进行的“疑似毒品交易现场处置”演练,对学员之间清晰的通讯用语、相互掩护的位置选择以及面对“嫌疑人”挑衅时的克制与程序告知,看得格外仔细。
他指着一名学员在控制“嫌疑人”时,始终用身体姿态隔开对方可能触及腰间武器的动作,对麦克拉伦道,“这个细节好。下意识地封堵风险点,不是靠蛮力,是靠位置和姿态。这是练出来的肌肉记忆。”
麦克拉伦微笑颔首:“是的,反复的、贴近真实的训练,才能形成这种本能反应。我们相信,训练场上多流汗,街头就能少流血,当然,也能减少不必要的法律诉讼。”
等到了体能训练馆和战术训练房,有不少受训警员正在教官指导下进行力量、耐力与敏捷性训练。
李晋乔瞧见不少明显不是伦敦这边的学员,穿着印着自家符文的作训服正在摸爬滚打。
“老麦,这边,不光是伦敦警察厅的人吧?”
“啊,是的,我们老米字旗下的其他几个联邦国家和地区,每年都会有一些警务培训放在这里,我们的一些课程证书,在一些国家里是通用的。”
“哦,那不错啊,收费不?贵不?”
“收,但都是按照课程和培训层级收取的,最贵的,也就两三万?”
“你们也搞创收?”
“我们不容易啊,上面那些老爷们一到拨款的时候,哎,算了,不提了,一提都是眼泪.....”
“诶,有机会派几个人去我们那儿交流交流?给做做培训?”
“可以啊,不过....”
“我明白,明白。”
“呵呵呵。”
当看到教官演示一套将剧烈反抗者安全制伏并上铐的组合动作,动作干净利落,重点在于关节控制而非击打,李晋乔对陪同的一位身材魁梧、面色冷峻、名叫布伦特教官问道,“这套控制术,针对不同体型、不同反抗程度的对象,有没有细分化的技术变种?训练周期多长能达到基本掌握?”
布伦特略显意外地看了李晋乔一眼,似乎没料到这位问得如此专业,想了想,回道,“有细分模块,根据身高、力量、是否可能持有武器等因素调整发力点和控制链。”
“基础掌握需要连续六周,每周至少十二小时的专项训练,而要形成可靠的本能反应,需要定期复训和实战模拟。”
老李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个本子,记了几笔,冲一旁的小沈嘀咕道,“系统,真系统。咱们有些单位,擒拿格斗还停留在表演套路上,跟实际脱节。得改。”
在体训场观摩了一圈儿,又走进警用装备陈列与讲解室,更是让老李这群人开了眼界。
这里从不同型号的伸缩警棍、喷雾剂、电击枪到各种制式手枪、冲锋枪,从防弹衣、防刺服、防暴头盔到最新的单警通讯设备、执法记录仪,琳琅满目。
每一类装备都有详细的使用规范、法律授权层级、维护保养要求以及相关的伤亡数据统计与分析。
讲解员也并非单纯介绍性能参数,而是重点阐述“武力使用层级”的理论,强调每一样装备都对应特定的威胁等级,使用必须合理、必要、适度,并且要有连贯的文书报告和事后审查。
“老麦,你们这儿和丑国那边不太一样啊?”
“可不,那群乡巴佬,一遇到问题,就只会砰砰砰,一点儿也不因地制宜,结合实际,太粗糙,不优雅。”
“兴许是那边面对的人也不一样吧,毕竟人人持枪。”
“那才得乱,我是坚定的禁枪派。毕竟枪这种东西,把人和人之间的武力值拉平甚至调转了。”
“众生平等?”
“哎.....”
两人在翻译的帮助下,嘀咕着走到枪械柜前,李晋乔拿起一把格洛克17手枪,熟练地检查了一下空枪状态,掂了掂分量,又轻轻放下,对麦克拉伦说,“装备是硬道理,但比装备更硬的是使用装备的规矩和脑子。”
“你们这个武力层级概念和事后审查制度,是把双刃剑,约束了警员,也保护了警员,更关键的是,试图在维护秩序和保障权利之间找那个脆弱的平衡点。不容易。”
“感谢理解。”
整个参观过程中,李晋乔看得极其认真,从装备到战术训练室内可随意调整布局的模拟房屋结构,从多媒体教室里正在播放的最新案例研判分析视频,到图书馆里分门别类、标注清晰的警务理论与法律丛书专区,不时停下脚步,问得很细。
“这些模拟房屋的隔断,是根据伦敦常见的住宅结构比例复制的吗?材质上,对子弹的侵彻效果有没有进行过数据比对?”
“这套心肺复苏和创伤急救的训练模型,更新频率是怎样的?会不会引入战场上更近期的战伤救护经验?”
“警官晋升前的领导力课程,案例分析这部分,是只用本土案例,还是会选取一些其他司法管辖区的典型案件进行对比研讨?”
问题具体、内行,往往直指训练设计与实战应用的结合点。
陪同的基地主管和教官起初多少带着些展示自家“先进体系”的从容,但随着李晋乔问题深入,渐渐也收敛了随意,回答变得更为审慎和详尽。
他们发现,这位东方同行并非走马观花,他关心的不是表面上的设备“有多新”或“有多贵”,而是其背后的设计逻辑、训练效能,以及如何嵌入到警察职业能力培养的完整链条之中。
遇到到特别感兴趣的地方,他会让随行的摄像和拍照人员多留些影像资料,也会低声用中文对身旁的小沈和其他几位来自不同业务局室的同事叮嘱,“这个情景模拟的变量设置思路,记下来,回去可以琢磨一下能否用到我们的反诈劝阻培训里。”
“他们这个警情复盘的系统,虽然软件咱们可能不同,但这种通过视频回溯、多角色交叉陈述来还原现场、反思处置流程的方法,很有价值,关键在引导和提问的技巧。”
在一间正在上课的教室外,李晋乔驻足听了片刻。里面一位教官,正分析一起几年前发生在伦敦市区的入室劫案处置案例。
重点不在歌颂英勇,而在拆解从接警响应、现场封锁、情报传递、到谈判策略、强攻时机选择每一个环节的得失,尤其强调了当时因不同单位通讯协议细微差异导致的短暂混乱,以及事后如何推动系统改进。
学员们大多是些有一定资历的警官,听得认真,不时提问或争论。
“这课好,”李晋乔听完一段,对麦克拉伦低声道,“不讲空泛理论,就拿自己身上拉过的口子、跌过的跟头当教材,剖析透了,才能真长记性。这种务实劲儿,最值得学。”
麦克拉伦脸上露出些微的矜持笑意,“我们相信,从真实的教训中学习,往往比从完美的教条中学习更有效。这也是苏格兰场传承的一部分。”
走出教学楼,阳光正好。一行人沿着一条有顶棚的走廊走向下一处设施时,一阵阵更为清晰、富有节奏感的枪声从侧面一片被高墙和防弹玻璃围起来的开阔区域传来。
李晋乔脚步微微一顿,侧耳倾听了几秒,那枪声短促、清脆,夹杂着略有不同的回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了句,“嗯,这边是九毫米巴拉贝鲁姆弹,格洛克系列,那边间歇的是点三八左轮,老型号了,估计是训练复古或者特定部门还用。”
声音虽轻,还是被走在前面的麦克拉伦听到了,问道,“李,你刚说什么?”
“李厅长说.....”
翻译给解释了,麦克拉伦看向那位名叫布伦特的教官,后者点了点头。
麦克拉伦重新看向李晋乔,脸上惊讶化作了更浓的兴趣和笑意,“李,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看来您对枪械非常熟悉。”
李晋乔笑了笑,摆摆手,“我大概猜的,不算数。”
麦克拉伦笑了笑,指了指枪声传来的方向,“那边是我们的室内外结合战术射击训练场,也是日常火器使用资格认证和进阶训练的地方。不如我们顺路过去看看?正好,布伦特教官是我们这里枪械培训的资深主管。”
李晋乔眼睛一亮,“那太好了,求之不得。”
一行人转向,穿过一道厚重的安全门,进入了战术训练场的核心区域。
先是经过枪械检查与准备室,里面整齐摆放着拆解保养工具、验枪桶,墙上贴着详细的安全守则和操作流程图。
接着是战术布置室,有模拟街道、房屋内部的沙盘和可移动的标识板,用于射击前的战术简报和方案推演。
最后进入的是宽阔的室内靶场。
靶道纵深很长,照明充足,尽头的人形靶在轨道上可以移动、旋转,模拟不同场景。
几名学员正在教官指导下进行手枪精度射击训练。李晋乔等人进来后,就站在安全线后的观察区,静静观看。
看了一会儿,李晋乔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位学员身上。那位学员正在练习七码距离上的立姿无依托射击,他的姿势看起来标准,但击发瞬间,枪口总有细微的、向上的跳动,弹着点分布略偏高且偏右散。
连续几组都是如此。老李微微皱了皱眉,低声用中文对身边的自己人说了一句,“这孩子,扣扳机那一下,食指发力有点撅,不是平行向后,连带手腕有个细微的向上扭劲。”
“还有,握枪的左手,虎口压得不够实,后坐力一顶,枪口就跳。得改。”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而且是中文,本以为只有身边人听见。却不料那位一直观察着场内外的布伦特教官,他或许没听懂中文,但看到了李晋乔凝视那名学员时专注的眼神、微皱的眉头以及对众人的低语。
布伦特本就对李晋乔刚才仅凭枪声就准确判断枪型产生了好奇的心理,军人出身的他,对于真正懂行的人有种天然的关注。
于是向前迈了半步,面向李晋乔,带着直接的探询,“李厅长,您似乎对那位学员的射击有些看法?”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名学员,“我们的训练方式,或许与贵国有所不同。如果您有任何观察到的.....差异或建议,我很乐意听取。彼此交流,才能共同进步。”
话语客气,但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子轴兮兮的认真。
麦克拉伦也适时笑道,“是啊,李,听说您是从一线基层出来的,经验丰富。我们非常欢迎来自不同体系的专业视角。”
李晋乔看了看布伦特,又看了看麦克拉伦,再瞥一眼那名还在努力调整但似乎不得要领的学员,心里明白了。这不是恶意挑衅,而是一种同行之间、带着点职业自尊心的正常交流,甚至是一种认可式的“考校”。
微笑道,“老麦,布伦特教官,指导可万万谈不上,咱们两家的大纲、教材、训练重点肯定有差异。我只能说,基于我们的一些习惯和理解,有点小小的观察,未必对,说出来大家探讨。”
他这么一说,反而更勾起了众人的兴趣。麦克拉伦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晋乔也不扭捏,对布伦特点点头,然后示意了一下那名学员。布伦特立刻通过对讲系统,让那名学员暂停射击,过来一下。
学员有些紧张地跑过来,立正。李晋乔和蔼地笑了笑,“放松,小伙子。你打得不错,基础很扎实。我就提一点我个人的感觉,可能不对,你听听看。”
“我觉得,你在扣动扳机最后那一下,食指发力的方向,是不是稍微有点,向上挑的感觉?而不是纯粹的、笔直地向后压?”老李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模拟了一个轻微上翘的动作。
学员一愣,仔细回想,迟疑地点了点头。
“还有,你辅助手的握持,虎口这里,”他比划着自己左手虎口的位置,“是不是可以再向前、向下压实一点?想象不是仅仅包住右手,而是要用这里的力量,主动向前下方推住枪身,形成一个前后均衡的力,这样后坐力上来的时候,枪口的跳动是不是会小一些?”
老李说的都是很具体、很形象的细微调整,而不是空泛的理论。学员听着,眼中露出思索和尝试的神色。布伦特在一旁,听得极其认真,眼神闪烁。
“要不,你现在就按这个感觉,再去打一组试试?不追求快,就慢射,感受一下发力。”李晋乔建议道。
学员看向布伦特,布伦特点头。学员回到靶位,按照李晋乔的提示,调整了握姿和扣扳机的意识,深吸一口气,缓缓瞄准,击发。
“砰!”“砰!”“砰!”……
一组五发子弹打完。报靶器显示成绩,弹着点明显更加集中,且整体位置更接近靶心。
学员看着成绩,面色一喜,回头看向李晋乔和布伦特。
布伦特盯着显示器里的靶纸,又看了看学员的手,沉默了几秒,然后转向李晋乔,“非常精准的观察和纠正,李厅长。”
“这确实是隐藏很深的一个发力习惯问题,我注意到他弹道偏高,更多归因于瞄准基线或心理预期,您指出的微观发力偏差,是关键。”
李晋乔连连摆手,“哪有,其实就是见得多了,自己也可能犯过类似毛病,琢磨过怎么改。你太客气了。”
这时,布伦特眼中那点较劲和探询,已经完全被一种遇到真正同行的兴奋所取代。他忽然道,“李厅长,您刚才的指点,是基于对射击力学极其深刻的理解。我有个冒昧的请求.....”
“不知您是否愿意亲自上手,体验一下我们的训练用枪?也让我们有机会观摩一下,贵国的....嗯,射击风格?”他这次的话语里,已经没有了试探,而是纯粹的技术交流渴望。
麦克拉伦也兴致勃勃地帮腔,“对啊,李,交流嘛,让我们也开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