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杰的归来,一股暖流悄然注入李国庆的心田,沉甸甸的欣慰感让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这孩子,终究是回来了,像一只归巢的雁,兑现了当年那个朴素却重逾千钧的承诺。
这欣慰里,掺着对李书记——许杰亲大舅——那份沉甸甸的感激。
工业园从无到有,从风雨飘摇到初具规模,桩桩件件棘手事,哪一桩背后没有李书记那双无形却有力的手在斡旋、在支撑?
这份恩情,李国庆是刻在骨头缝里的。
然而,清北高材生屈就乡镇工业园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锅的水滴,在小小的县城炸开了锅。
那些或明或暗的议论,像恼人的蚊蚋,嗡嗡不绝于耳:“许杰?那不是糟蹋了清北的金字招牌?”“许厂长家那小子,莫不是读书读傻了?”……这些声音,自然也飘进了许杰耳中。
他每每听闻,只是脚步略顿,唇边旋即浮起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眼神沉静如深潭,仿佛那些嘈杂不过是掠过水面的风,激不起半分波澜。
他心底自有一杆秤——秤的一头,是李国庆沉甸甸的再造之恩。
是李国庆,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托举他触摸到了最高学府的门楣。
让许杰笃定的是李国庆那份远超学历的“大学问”。
李国庆在简陋的办公室里,指着墙上那张手绘的工业园未来蓝图,目光灼灼地谈起“股票上市”的构想。
那些关于资本运作、股权结构的陌生词汇,从李国庆口中流淌出来,竟带着一种奇异的逻辑力量和洞见的光辉。
那一刻,许杰心头那点关于李国庆“能预知未来”的模糊传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流言,激起了他心湖深处隐秘而巨大的回响。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惊异压下,只在心底埋下一粒种子——日后,定要在并肩的征途上,细细求证。
工厂的空气里,似乎也因许杰的归来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活力。
翠花的变化尤为明显。
自从搬出来住进李国庆特意在厂区附近置办的小院,她整个人如同被春风唤醒的枝条,舒展了许多,眉宇间常年的郁色也淡了。
她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财务室,对着账册,用她特有的细致和韧性,替李国庆分担着工作。
她的笑容多了,声音也清亮起来,有时连李国庆都惊讶于妻子这份迟来的舒展。
可这和谐的画面,落在一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老眼里,却品出了别样的滋味。
这人便是李有发。
岁月无情地在他脸上刻下纵横沟壑,背也佝偻了几分。
他早已退居幕后,只按时收取那份应得的红利,像一头离群索居的老狼,冷眼旁观着园子里的一切。
他凭着在商海沉浮大半辈子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直觉,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一个前程似锦的清北生,心甘情愿回到这尘土飞扬的工业园?
这不合常理。
李有发特意挑了清晨,用他那部老旧的黑色电话拨通了李国庆的办公室。 “国庆啊,”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中气十足,“老地方,鱼竿都给你备好了,陪我这把老骨头活动活动筋骨?”
李国庆握着听筒,心里咯噔一下。
这“老地方”是他们心照不宣的密谈之所。
李有发一旦以“钓鱼”相邀,必有要紧事,且是不愿第三人知晓的要紧事。
李有发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旧夹克,戴一顶同样褪色的草帽,枯瘦的手稳稳地握着钓竿,目光凝注在水面那枚红白相间的浮漂上,仿佛入定。
李国庆在他身旁的小马扎上坐下,也拿起备好的钓竿,娴熟地挂饵、抛线。浮漂入水,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的微腥和岸边泥土湿润的气息。
“国庆啊,”李有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潺潺的水声,目光依旧钉在浮漂上,“知道我为啥约你出来吗?”
李国庆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捻动着鱼线轮,目光也投向自己的浮漂:“您老想找人陪着钓钓鱼,解解闷呗。总不能是让我来当您的鱼饵吧?”
“哈!”李有发短促地笑了一声,终于侧过头,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你小子!这嘴皮子是越来越油滑了。”
“那还不是您当年教得好?”李国庆笑着回应。
“我教?”李有发摇摇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我教你啥了?忘了,都忘了!是你小子自己脑瓜子灵光,天生就是这块料!烂泥扶不上墙的,再好的师傅也白搭!”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李叔,今天约我出来,为的是许杰那孩子吧?” 李国庆捻动鱼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笑容未减。
“哟,啥也瞒不住你啊。你小子跟我这儿,以前是不是也总装傻充愣?”
李国庆放下鱼竿,双手一摊,做出个坦诚的姿态:“天地良心!在您老面前,我哪敢班门弄斧?您不是早把我看得透透的了?”
“看透?”李有发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目光重新投向水面,那枚浮漂在水波里轻微地沉浮,“我要是真能把你小子看透,今天也就不必费这个劲把你叫出来了。”
他沉默片刻,河水的流淌声显得格外清晰,“没错,就是许杰。我听到的风言风语可不少。”
“哦?”李国庆重新拿起鱼竿,语气平静,“啥风声?无非是些嚼舌根,说大学生不该回来呗。”
“嚼舌根?”李有发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国庆,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一个清北的苗子,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地方,他许杰毕业了,放着大好前程不要,一头扎回你这乡镇企业?图啥?”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炬,直刺李国庆,“你莫忘了!他亲爹是谁?是那个手段通天、最后把自己玩进大牢的许厂长!”
李国庆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眉头微蹙:“李叔,许厂长是许厂长,许杰是许杰。一码归一码。他爹犯了法,那是咎由自取,跟他有啥关系?再说,许厂长现在还在里头蹲着呢,还能翻起啥浪?”
“国庆!”李有发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焦灼,手中的钓竿都微微颤了一下,“你跟我还绕弯子?你明白我担心啥!许厂长就许杰这么一个独苗!他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关着,心里能没点念想?能没点安排?他那种人,会甘心?”
“您是说……”李国庆的眼神也沉了下来,声音里透出思索,“许杰回来,是替他爹……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