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缓缓浸染了刚刚经历剧变的长安城。
白日里的喧嚣与骚动并未完全平息,反而在黑暗中衍生出更多的混乱与不安。
各坊之间,时有零星的抢劫、斗殴甚至小规模的火并发生,入城的联军各部为了争夺更好的驻地、残留的物资甚至仅仅是发泄胜利(或者说空虚)的欲望,摩擦不断。
皇城区域,由李秀宁的娘子军和李渊的直属部队联合戒严,尚且维持着表面的秩序。
但皇城之外,尤其是那些被不同反王部队占据的坊市,已然有失控的迹象。
在这片混乱的背景下,位于永兴坊原越王府邸附近的一处隐秘宅院中,一场绝密的会晤正在进行。
密室之内,烛火摇曳。
李秀宁已换下宫装,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坐在主位。
她的对面,坐着两人。
一人是她的长史,鬼谷道合纵流传人马三宝。
另一人,则是一位身着灰色布袍,面容普通,丢入人海便再难寻见的老者,唯有一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隐现,显示其不凡的内息修为。
他,便是鬼谷道此番潜入长安的最高负责人之一,代号“玄龟”的长老,也是鬼谷道内那股神秘力量的代表人物。
“杨侗已安全送出长安,正在前往‘巢穴’的路上。”
玄龟长老的声音沙哑而平稳,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秀子的‘孵凤’计划,我等已帮助让第一阶段已完成。”
李秀宁(秀子)虽然吃惊,但也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么……很好。长安局势已乱,正是我等暗中布局之时。”
“卫玄老儿今日提及杨侗,倒是省了我们不少引导的功夫。接下来,要让他‘适时’地发现杨侗失踪,并将疑点引向……李密或者王世充。”
马三宝接口道:
“此事属下已安排人手去办。只是……公主,今日大殿之上,李世民突然出现的消息,打乱了我们不少计划。他的动向,需要我们重点关注。”
“二哥……”
李秀宁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深邃:
“他脱困而出,还收服了尉迟恭,确实出人意料。他的到来,会极大地增强父王的实力和话语权,但同样,也会成为我们‘不王而王’道路上的巨大障碍。”
她顿了顿,看向玄龟:
“长老,今日一见,小女子很是吃惊,还好,咱们以鬼谷道内一统为道不相佐……不过,长老对于李世民,道中可有评估?”
二
玄龟长老见李秀宁并不很在意他们这些深藏背后的老家伙所为,点点头。
然后神色慢慢舒缓,和悦地沉吟片刻,道:
“李世民,狠辣用奇,善于用兵,但心胸不足,且又野心勃勃。观其在河东以残兵败将之身,不仅能周旋至今,还能说动尉迟恭这等猛将投效,其能可见一斑。”
“他并非李渊那般易于掌控,也非李建成那般中庸和合。他,是比众反王更具帝王之资的对手,因为他的控制欲太为强烈。”
“若有可能……我等……属下建议,为本道门宗旨计,当尽早设法遏制或……清除。”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
李秀宁,沉默了片刻。
清除二哥?这个念头并非没有在她脑中闪过,但……那毕竟是她的亲哥哥。
血脉的牵绊,以及内心深处对亲情的一丝留恋,让她难以立刻做出决断。
“此事……此事,容后再议吧。”
她最终摆了摆手:
“当务之急,是利用好眼前的混乱。传国玉玺在我们手中,虽是真假难辨,但本身就是一张王牌。我们要做的,是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她眼中闪过一丝睿智而冷酷的光芒:
“通知我们在各军中的暗桩,可以开始行动了。挑拨李密与李渊的关系,煽动窦建德对粮草分配的不满,制造王世充部与刘武周部的摩擦……还有,那些突厥人,他们不是自诩为太上皇吗?让他们也尝尝陷入泥潭的滋味。”
“要让这长安,彻底乱起来。只有水浑了,我们才能摸到我们想要的鱼。”
“诺!”马三宝和玄龟长老齐声应道。
三
同一片夜空下,长安城西,李密的中军大帐内,气氛同样凝重。
李密面色阴沉地坐在帅案之后,下面站着他的心腹文武。
左手边以殇为首,这位右武侯大将军依旧是那副沉默冷峻的模样,玄铁面具在烛火下泛着幽光,仿佛对眼前的困境漠不关心,但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带来了无形的压力。
他身后半步,站着魏征,作为殇骑长史,他低眉顺目,如同一个不起眼的影子。
右手边则是房彦藻(元帅府左长史)、郑颋(长史,后任元帅府右长史),以及将领田留安、李君羡、邢义期、周文举(李密同乡)等人。
王世充与窦建德也赫然在列,他们三人因着白日里大殿上共同的危机感,暂时聚在了一起。
“李叔德(李渊字叔德)其心可诛!”
王世充率先发泄着不满:
“他女儿抢先进城,控制皇宫,如今他儿子又带着兵马来援,这分明是想独吞胜利果实!还有那卫玄老儿,张口闭口杨侗,不就是想压制我们吗?”
窦建德叹了口气,语气倒是实在:“如今说这些无用。李世民一来,李渊势大,我们若再不联手,只怕连口汤都喝不上了。魏王,你帐下谋士如云,可有良策?”
李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殇的身上,这位掌控着他最精锐骑兵的大将,态度至关重要:
“殇将军,依你之见,眼下该如何应对?”
殇的声音透过面具,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简洁而直接:
“兵来将挡。李世民部远来疲敝,尉迟恭新附未稳,若其敢异动,末将愿率‘殇骑’为前锋,挫其锐气。”他的表态充满了军人的强硬,但也仅限于军事层面,对于更深层的政治博弈,他似乎并无兴趣多言。
李密微微颔首,殇的态度在他意料之中。
他又将目光转向房彦藻和郑颋:
“房长史,郑长史,你们怎么看?”
房彦藻身为元帅府左长史,资历较深,他沉吟片刻,开口道:
“主公,殇将军所言,乃是立足于战的准备,确有必要。然眼下与李唐彻底撕破脸皮,并非上策。我军虽众,但长安初定,人心不稳,突厥态度暧昧,窦公、王公虽在此,亦各有考量。”
他看了一眼窦建德和王世充,话没说透,但意思很明显——联盟并不牢固。
郑颋接口道:
“房长史所言甚是。为今之计,当以‘稳’和‘拖’为主,暗中积蓄力量,分化对手。”
“哦?如何稳?如何拖?又如何分化?”
李密追问。
四
这时,站在殇身后,一直沉默的魏征,仿佛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上前半步,对着李密、窦建德、王世充团团一揖,语气沉稳地说道:
“主公,夏王、郑王,在下有些浅见。”
李密对这位殇骑长史的智谋素有所知,虽然觉得他有时过于低调,但此刻正是用人之际,便道:
“玄成但说无妨。”
魏征捋须,缓缓道出三策,看似为李密殚精竭虑,实则每一句都暗合杨子灿搅乱长安、拖延时间的总体谋划:
“第一,立刻以联盟名义,派人‘迎接’李世民,实则监视其动向,并将其部队安置在城外指定区域,不可让其轻易入城,以免增强李渊对长安的绝对控制。此乃‘缓兵之计’,既可暂安李渊之心,亦可为我等争取时间。”
“第二,”
魏征目光扫过窦建德和王世充:
“联合夏王、郑王及其他各方,共同向李渊施压,要求即刻成立‘联军统帅府’,所有军队、粮草、政令,皆需由统帅府共同议决,绝不能让李唐一家独大。此乃‘制衡之策’,可将李渊置于众目睽睽之下,使其难以独断专行。”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魏征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丝引导性。
“全力寻找越王杨侗!只要找到杨侗,我们便有了制衡李渊,甚至另立中央的法理依据!这比那块真假莫辨的玉玺,更具实质意义!在下怀疑,杨侗失踪,绝非偶然,或为某些人(他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皇宫方向)刻意为之,意在独占大义名分!”
他巧妙地将寻找杨侗的紧迫性提升到最高,并暗示李秀宁或李渊与此有关,成功激起了李密等人的危机感和行动欲。
李密眼中亮起光芒,击节赞道:
“玄成此三策,老成谋国!不错!找到杨侗!卫玄那老狐狸肯定知道些什么,或者,杨侗根本就被他藏起来了!还有李秀宁……她第一个进城,杨侗失踪,她脱不了干系!”
王世充阴笑道:“既然如此,咱们是不是该派人去‘拜访’一下这位平阳公主?或者,去卫玄府上……搜一搜?”
窦建德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寻找杨侗,符合他们目前制衡李渊的共同利益。
帐内几人迅速达成共识,开始商议具体行动细节。
魏征垂首退回到殇的身后,仿佛只是一个提出了建议的普通谋士。
无人知晓,他这番看似为李密集团尽心谋划的言辞,每一步都在将水搅得更浑,都在为远在潼关的杨子灿和阿布契郎争取着宝贵的时间和战略主动。殇那面具下的嘴角,或许正勾起一丝无人察觉的弧度。
五
而在长安城西南方向,通往终南山深处的秘道上,一支规模不大却精锐无比的骑兵,正在夜色中默默前行。
正是悄然撤离长安的秦琼、程知节所部。
队伍前方,秦琼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夜色中只剩下巨大轮廓的帝都,轻轻叹了口气。
程知节催马靠近,低声道:
“二哥,还想着城里的事呢?”
秦琼点了点头:
“殿下将长安化作棋局,我等本是伏子,如今却因……唉,未能竟全功,心中总有遗憾。”
程知节倒是豁达:
“有啥好遗憾的?咱们保全了实力,也没伤了……不该伤的人。殿下深谋远虑,肯定还有后手。咱们现在按计划去潼关与殿下汇合,说不定很快就有新任务了。”
“但愿如此。”
秦琼收回目光,望向东南方:
“只是不知,殿下在潼关,面对萧太后和幼帝,又将如何布局?这天下大势,经此长安一乱,怕是真正到了关键时刻了。”
夜色深沉,前路未卜。
长安城的旋涡,才刚刚开始搅动,而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潼关,在河东,在突厥王庭,在无数人心中,悄然酝酿。
六
翌日,晨曦未能驱散大兴宫上空凝聚的沉重。
昨日的争吵与震惊余波未平,新的风暴已然在酝酿。
各方势力代表再次齐聚大兴殿,相较于昨日的混乱,今日的气氛更多了一份剑拔弩弩张的凝重与心照不宣的算计。
李渊、李密、窦建德等人面色不善,显然一夜未眠,都在思索应对李世民逼近与李秀宁搅局之策。
卫玄依旧端坐一旁,闭目养神,仿佛外界纷扰与他无关,但微微颤动的眼皮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就在李密准备再次就“联军统帅府”和寻找杨侗之事发难时,卫玄却缓缓睁开了眼睛,苍老而清晰的声音再次响彻大殿:
“诸位,昨日纷扰,老朽思之良久。国不可一日无主,尤其在此鼎革之际,更需早定名分,以安天下之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渊、李密,最终落在空置的御座旁:
“老朽以为,越王杨侗,身为先帝嫡孙,仁孝聪慧,在宗室中声望颇隆。若能奉越王为主,延续隋室法统,既可彰显诸位反隋乃为吊民伐罪、匡扶社稷,而非为一己之私,亦可最大程度安抚旧臣,稳定关中,乃至招揽天下仍心向杨氏之人心。此乃……眼下最稳妥、最名正言顺之策。”
“卫公所言极是!”
一个清越而坚定的声音接口道。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李秀宁再次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