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容和审核的同事聊天的时候,听他们说过一句半玩笑半认真的话:“如果不是我们挡着,你根本想象不到这世界上有多么狗血的剧本,相比之下,你演的那个《雷雨》就是过家家。”
剧本能狗血到什么程度,徐容不得而知,可是国产电视剧制作水准的全面下滑已经成了不争的事实,这从今年的白玉兰就能窥见一二。
编剧能不知道剧本狗血吗?
导演、制片人不清楚剧在冲击道德伦理的下限吗?
别说编剧、导演,哪怕一个最边缘的场务都知道自己拍的是个什么玩意,可是养家糊口嘛,不寒碜。
但当所有人都开始以“养家糊口”为理由的时候,那么结果就是谁也养不了家、糊不了口。
他视线扫过下面一排排的观众席,道:“接下来我讲的一些话,也许有些人不爱听,但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察觉氛围有些安静的吓人,徐容停顿了片刻之后,道:“在我们这个行业,最近几年有一个词,更准确的说是句玩笑话,叫做‘某某监制’。”
“哈哈哈。”
尽管徐容没有指名道姓,但是无论同行还是观众,都对这个词丝毫不陌生。
徐容也笑了,等笑声落下,他才继续道:“在它刚诞生的时候,一度是一个贬义词,说白了,就是指某知名演员在影视作品的筹备、拍摄以及后期制作过程中过多的干预制片人、导演、编剧乃至其他演员的工作。”
而现场的导播反应也十分迅速,徐容话音未落,立刻将镜头切向了现场的姜伟、徐纪周以及刘疆。
台下的姜伟、徐纪周、刘疆仨人,有一个算一个,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当中,几乎不分先后地上演了川剧绝活,听到徐容对“某某监制”的解释,三人从一开始的愕然、惊诧,到无奈苦笑,可是在镜头转过来的一刹那,苦笑全都变成哈哈大笑。
虽然面上笑着,可是三人心里却是止不住升起一股荒谬之感,过去徐容从未对“徐容监制”给出过正面回复,但是其工作室往往以“无稽之谈”、“造谣污蔑”、“徐容从未干涉过其他导演、演员的创作”等否定言论回应,后来说的人多了,工作室澄清的次数多了,业内的导演一合计,估摸着可能徐容自认为只是提出了合理的意见,而并没有意识到干预了其他人创作。
整体而言,出发点是好的,非要较真也只能算无心之失。
可是今儿个众人才发现,合着你自己心里门清啊?!
“这对吗?”徐容摇了摇头,“正常情况下,当然不对,为什么呢,因为术业有专攻。”
“哈哈哈。”
对于徐容的自嘲,现场再次响起阵阵笑声,但是随着徐容话音继续,笑声渐渐消散,直至落针可闻。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了一个现象,曾几何时,它的性质逐渐演变成了中性,可能有些自我标榜,而如今,这个词竟然变成了褒义词,对于投资方、购片方来说,在一定程度上说,它竟然成为了值得信赖的标签。”
“相当诡异的一种现象,甚至‘某某’这个当事人都难以理解。”
现场再次出现了徐容未曾预料的一幕,他本以为观众会对此报以笑声,事实上正是如此,可是前几排的从业者压根没人笑,尤其是前两排的导演们,一个个表情僵硬。
随着《百年巨匠》的制作,徐容过去的私人笔记也被逐渐披露,除了诸如“曹禺充其量不过一二流编剧。”、“于老师、郑老爷子、蓝老爷子的不了解,也间接导致我不能明白其中的原理...三位老先生虽然艺术造诣高超,但是探究的精神上,还是有所不足,给后人挖了坑,却不埋,属实有点不太道德。”、“我身边有意思的人很多,但老王这人挺没意思。”之类的对前辈和同行的调侃外,令影视导演们最难以释怀的是徐容竟然为演员指导演创作提供了理论支撑。
文化人不当起人来简直比畜生还孽障!
你自己悄摸指导就完啦,为什么非要好死不死的给戏霸搞一套理论出来?
等后排观众席的笑声落下,徐容切入了正题:“其实原因很简单,我这个人脑子比较笨,胆子又小,很多事情明明走捷径会快很多,可是临到跟前总是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最终还是不敢走,所以做事的时候只能用笨方法,速度也总要比人慢一点,这也是我今天想说的,我希望大家也都能慢一点。”
现场的观众瞧着徐容不似开玩笑的模样,都有点难以置信。
比较笨?胆子小?
这应该不是在拐弯抹角的骂人吧?
而坐在电脑跟前的李又斌咂摸出来一点不一样的味儿来,道:“监管是不是准备出台相关的规范?”
他已经能够预料到徐容会讲什么,而通过白玉兰的颁奖典礼、通过徐容这个影视明星的口,观众和从业人员更能接受,因为这看上去不像强硬的一纸标准、规范不可更改,而徐容此时的行为,更像一次媒体吹风会。
史蓝芽摇了摇头,她目前还没听到相关的传闻。
“希望投资人在投资影视作品时慢一点,影视行业的确是一个投资回报巨大的行当,但是并不是什么剧本、什么团队都能产生高回报,很多投资方在决定投资时甚至都没看过剧本,怎么慢一点呢?在拿到一个剧本、甚至策划后,组织专家研讨一下内容和剧情,多让几个人看看是否符合逻辑,找一个靠谱的制作团队,不要那么急着排片上映,你越是着急上映,最终结果可能就是拍不出来,纵然拍出来了也卖不出去。我知道现在很多影视公司特着急上市,可是一家总拍烂剧的公司,即使上市了也会跌破发行价的。”
“希望我们的导演、制片人也能慢一点,现在全行业有一个最为显着的特点,就是拼命赶工期,这不是一句夸张的说法,真的就是在拼命,996、007都是比较轻松的拍摄模式,有些剧组能连着转三四天不休息。”
“哗。”
徐容的话音落下,后排的观众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嗡嗡作响,但是前几排的从业人员就像他说了一件“今天中午吃什么”的小事一般。
因为这在影视行业确实是常态,跟组是碗青春饭,正常剧组早上五点钟起床,晚上一两点放工,要是工期赶的紧,剧组再分个Ab组,直接连干三天,至于休息,天当被地当床,一些剧组赶工赶的急,熬死个把人在所难免,反正影视民工的命不值钱,随便花个几十万就打发了。
爆发了类似的事情剧组能压则压,压不了直接原地解散,媒体纵然想报道也根本找不到当事人,就像京城影视基地附近的大院一样,说出去所有人都觉得是假的,都什么年代了,怎么会有这种草菅人命的黑色势力?可是它确确实实的存在着,而且若是不整治,十年以后仍会存在。
等会场内再次归于安静,徐容才再次说道:“也许会有人觉得我说的太夸张了,人怎么可能三四天不休息呢?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真的一点也没有夸张,可以这么说,如今应该不存在不熬通宵的剧组。在此,我想问问各位导演、制片人,你们账上那笔预留的资金真的非用不可吗?那笔钱真的够吗?诚然,钱也许能够解决问题,可是真的能够解决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背后的家庭问题吗?”
“作为我们这个行当最具备影响力的职务,我还想对我们的导演、制片人多说两句,我们现在每年能制作集电视剧,明年就能两万集,后年就是三万集甚至四万集,我们慢一点,少用点配音,少用点抠图、少用点替身,多点真诚,只有我们尊重了观众,观众才会尊重我们。”
“我也希望编剧老师们也能慢一点,不可否认的是,在我们这个行当,编剧基本上没有太多的话语权,甚至可以这么说,编剧的话语权越来越低啦,有人告诉我,‘没办法,我不那么改、不那么写投资方根本不同意。’,但是我想说,只有真正优秀的剧本才能产出精品剧,只有精品剧的编剧才能被称为着名编剧,与其把精力浪费如何拼凑更烂的剧本,不如静下心来,慢慢打磨一个好剧本。”
徐容的视线从一个个同行身上划过:“最后,希望演员同行们也能慢一点,从我自身而言,我所处的年龄段算是精力充沛,业务水平总的来说马马虎虎,我的家庭,妻子、岳父母对我的工作也给予最大的支持,在家几乎从不让我做家务,也没让我进过厨房,但纵然如此,从年初到年尾我哪怕一天不休息,一百场以上的戏,顶天也只能拍三部,而且这还得是没有演出、商业活动以及其他事务缠身的情况下,并非我不想,而是真的做不到。稍微慢一点,每天抽半个到一个钟头练练基本功,进组之前对人物、剧本多做做工作,杀青之后思考思考得失,总结总结长短,不出十部戏,哪怕是演配角,也能出彩,这个时候缺的不过是一个机会。”
望着鸦雀无声会场,徐容没再多说,道:“最后,衷心希望我们的投资方、制片人、导演、演员以及从业人员,能够给予观众,也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们最大的尊重和诚意,谢谢。”
“哗哗哗。”
会场内掌声雷动。
当他走下台,坐到座位上,旁边的徐纪周冲他竖了个大拇指,道:“徐老师,您可是真敢说。”
徐容也明白,真正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的没几个人。
慢一点,虽说未来也许能挣大钱,可是相比之下,绝大多数人更不乐意损失眼巴前的利益。
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他只寄希望愿意醒的人醒来。
站在行业金字塔顶端,他收获了他人难以企及的名、利,但行业崩塌时,他也是最先受波及的,作为从底层成长至这个行业个儿最高的一撮人之一,他已然能理解、接受他人坐看天塌的无所谓心态,但当天有塌的迹象时,他得立刻想办法撑着。
颁奖典礼之后,在一家酒店当中,徐容见到了段弈宏,握手的一瞬间,徐容心中微微一动。
段弈宏手心里全是汗。
徐容笑了笑,没提这茬,道:“先点菜吧,今天中午吃了个汉堡就往这边赶,半下午就饿的不行了,刚才在台上时候,我的肚子一直咕咕叫。”
“哈哈哈。”
段弈宏笑着,尽管是兄弟单位的成员,可是私下里跟徐容打交道,尚属第一次。
自打进了门,一直都是徐容在说话,他完全不知道怎么接合适,而只能笑着含糊,道听途说当中,徐容不是个好相处的人,甚至有时候有些苛刻。
“先说好啊,我酒量不行,今天咱们就不喝啦。”徐容也感受到了段弈宏的局促,等服务员倒了水,他才道,“你对梁经伦这个角色怎么看?”
“我很喜欢这个角色。”
徐容本以为段弈宏会多聊几句,可是半晌没等到下文,问道:“没啦?”
“也不是,有一些我也不确定对不对...”
“......”
一顿饭吃完,徐容发现段弈宏才是真正靠手艺吃饭的演员,在人情世故这一块上,不能说一窍不通,通点,但不多。
但恰巧这样的人,在这个行当才最能扛得住时间的考验,和段弈宏同期出道的人,有的人比他红的早,有的比他红的晚,有的人更曾当选四大小生,但是他相信段弈宏会是红的最久的那个。
靠脸吃饭的人,混到最后唯一的活路就是靠情怀吃饭。
回到魔都的住处,瞧着客厅沙发上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宋佚,他好奇地问道:“你俩今晚上不是没出去吗,李亘呢?咋回事,等我回来吃晚饭?”
“他房间里睡觉呢,说是明天回去之后肯定得天天熬夜,他要先多睡会儿。”
宋佚叹了口气道:“这段时间我发现我真的好穷呀,应该让小张姐陪我一起来的。”
“啥意思?”
宋佚理所当然地道:“我跟小张姐逛街她都不让我花钱的,你不知道,李亘加个油还要跟我AA!”
“他一个月工资就3000,你可比他有钱多了。”徐容有点弄不太宋佚的逻辑,“不是,合着你花小张的钱就心安理得了?”
“我又不白花,等你老了我给你养老送终!”
听到这句话,徐容心下竟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感动,这学生笨是笨了点,可是心地善良啊。
但是紧接着他就发现了不对。
他是87年生人,宋佚89年的。
谁送谁走还不一定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