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风掠过山脚,枯黄的茅草簌簌作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更显得这荒僻之地寂寥。
农户家的土墙低矮,院子里堆着干柴,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黄狗蜷缩在墙角。
偶尔抬头看一眼坐在墙头的书生,又懒洋洋地趴回去。
仓嘉仰头望着天空。
今夜无云,皓月如银盘悬于天际,清冷的光洒下来,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
月光太亮,亮得几乎能看清他眉间的倦色,也亮得让人无处躲藏。
仓嘉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佛珠。
这一路走来,死在花想容剑下的杀手已有二十余人。
每一次,她都干脆利落,从不犹豫。
难道活着,就一定要杀人吗?
“小秃驴,你叹什么气?”
仓嘉正想着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回头,只见屋顶上坐着个瘦小的身影。
正是“书童”打扮的花想容。
仍穿着那身粗布短打,头发随意扎成个小髻,脸上还抹着灰,乍一看就是个不起眼的少年。
可那双眼睛,在月光下却亮得惊人,像是淬了寒星的刀锋。
坐在屋脊上,一条腿屈起,手臂随意搭在膝头,另一条腿垂下来,轻轻晃荡着。
不知是为了离月亮近些,还是为了方便观察四周的环境。
仓嘉收回目光,低声道:
“你还没睡?”
“睡?”
花想容嗤笑一声,“我要是睡了,你现在脑袋已经挂在少一楼的悬赏榜上了。”
仓嘉沉默。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这一路若不是花想容,他早已死了无数次。
那些埋伏、毒药、伪装成商旅的杀手…
每一次,都是她先察觉,先出手。
而他,除了拖累她,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你在想什么?”
花想容忽然问。
仓嘉望着月亮,轻声道:“太多人因小僧而死了。”
花想容挑眉,拍了拍手上的草屑。
“所以呢?你打算以死谢罪?”
仓嘉听着,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想了想,开口道:
“小僧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为何一定要杀人?”
他抬头看她,“他们也是奉命行事,若制服他们,我们离开便是…”
花想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扯了扯:
“小和尚,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的恶人都会像话本里那样,被你感化,然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仓嘉不语。
花想容瞧见,冷笑道:
“那我告诉你,敢接这趟任务的杀手,任务失败的下场比死还惨,你放他们走,他们回去也是死路一条,而且死前还会受尽折磨。”
仓嘉怔住。
花想容继续道:“更何况,他们不死,死的就会是你,或者我。”
夜风拂过,院里的老黄狗打了个喷嚏,翻了个身。
仓嘉低声道:
“可杀戮终有业报…”
“业报?”
花想容嗤笑,“我杀的人,早就够我下十八层地狱了,还差这几个?”
“不对…”
仓嘉摇摇头,不知是花想容说的不对,还是自己想的不对。
花想容瞧见小和尚烦人样子,指了指西南方向,开口道:
“知道黑风山吗?”
仓嘉点了点头。
花想容继续。
“那里流寇横行,但前段时间却忽然销声匿迹,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花想容嘴角升起一丝笑意,开口道:
“你的好朋友,好兄弟,易年,一怒之下,屠了几百流寇…”
仓嘉瞳孔一缩,还未等开口,花想容已抢先道:
“从我做杀手的那天起,杀的人加起来都没有他一怒之下杀的多,那你为何不劝他放下屠刀呢?”
仓嘉抬头看她,月光下,美艳轮廓锋利如刀,眼神却比月色更冷。
这个问题,仓嘉似乎不知怎么回了。
半晌后,缓缓道:
“你为何与少一楼反目?”
花想容手指一顿。
夜枭又叫了一声,远处山影如墨,农户家的油灯早已熄灭,整个山野陷入一片沉寂。
花想容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怎么?大师对我的过去感兴趣了?”
第三个称呼。
仓嘉想了想,认真道:
“小僧只是不解…你是少一楼重点培养的杀手,为何会叛出?”
花想容仰头看着月亮,淡淡道:
“我是个杀手,可以因为任务杀人,但不屠杀。”
仓嘉一愣:“屠杀?”
花想容没回答,只是忽然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酒壶,仰头灌了一口。
酒液顺着她的唇角滑下,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有机会的话,你自己去问易年。”
花想容淡淡道。
仓嘉还想再问,花想容却已经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
“看来没什么事儿了…”
说着,跳下屋顶,轻盈如猫,落地无声。
“去睡吧,明天还得赶路呢…”
仓嘉看着她走向院门的背影,忽然道:
“等等…”
花想容回头。
“多谢…”
仓嘉轻声道。
花想容怔了怔,随即嗤笑一声:“谢什么?谢我杀人如麻?”
仓嘉摇头:“谢你护小僧周全…”
花想容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别过脸去。
月光下,耳尖似乎微微泛红。
“少自作多情…”
冷哼道:“我只是不想任务失败而已…”
说完,大步走向院外。
仓嘉望着花想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清冷,孤寂。
却始终悬于苍穹,不曾坠落。
轻轻叹了口气,跳下墙头,朝屋内走去。
……
画面又转。
夜风掠过山野,枯草沙沙作响,像是某种无声的叹息。
夜风裹挟着血腥气,在狭窄的巷弄里盘旋。
仓嘉背靠着斑驳的土墙,指节死死抵住肋下的伤口,温热的血仍从指缝间渗出。
顺着衣摆滴落,在尘土中洇开暗红的痕迹。
月光惨白,像一层薄霜覆在小和尚的脸上,映得他眉目愈发清晰。
剑眉之下,那双本该温润如佛前灯火的眼,此刻却沉着一层深不见底的晦暗。
“嗒、嗒、嗒…”
不远处的脚步声时断时续,像钝刀刮过神经。
追兵在徘徊,在试探。
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豺狼,只等一个破绽便会扑上来撕咬。
仓嘉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咽下翻涌的血气。
墙的另一侧,花想容单膝跪地。
手中飞花反握,刃口已崩出细小的缺口。
她的左肩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血浸透了半边衣襟。
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随着呼吸泛起细密的刺痛。
花想容没看自己的伤口,而是死死盯着仓嘉。
月光斜照,将他侧脸的轮廓镀上一层冷硬的银边,也照出他眼中那抹令人火大的自厌。
又是这种表情…
花想容太熟悉了。
每次她杀人,仓嘉都会露出这种神情,仿佛死的不是敌人,而是他毕生信奉的某种东西。
忽然扯了扯嘴角,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都这时候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仓嘉一怔。
花想容的唇语向来锋利如刀,哪怕不出声也能扎得人生疼。
不等他反应,猛地抓起脚边一块碎石,腕骨一拧。
“嗖!”
石块划破夜色,砸向十丈外的废屋。
“砰!”
脆响在死寂的夜里炸开,远处脚步声骤然凌乱。
“在那边!”
“围过去!”
黑影如潮水般涌向声源。
花想容趁机矮身蹿出,像一道贴着地面疾掠的影。
经过仓嘉身边时,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触手冰凉黏腻,全是血。
她皱眉,却来不及多言,只狠狠拽了他一把。
仓嘉借力起身,两人贴着墙根疾行,拐进一条更窄的岔路。
腐烂的菜叶和污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几只老鼠被惊动,“吱吱”叫着窜进阴影。
花想容的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
仓嘉反手扶住她,掌心触及她的腰侧,湿的。
低头,借着月光看见她后腰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短箭,箭尾已被折断,但箭头仍埋在血肉里。
“你……”
花想容一把拍开他的手,眼神凶狠得像被逼到绝路的兽。
指了指前方,又比了个“三”的手势。
三十息后,追兵会发现中计…
仓嘉咬牙,撕下袖口布料递给她。
花想容看都不看,直接塞进后腰止血,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
巷子尽头是一堵塌了半截的矮墙,墙后是荒废的菜园。
花想容推着仓嘉翻过去,自己却停在墙头。
“你干什么?”
仓嘉压低声音。
花想容回头,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如纸,唯有唇上一点血色,像雪地里碾碎的朱砂。
下一刻,忽然笑了。
那是仓嘉从未见过的笑。
不是讥讽,不是冷漠,而是某种近乎释然的弧度。
然后,无声地动了动唇,刻薄词汇入了仓嘉眼睛。
“废物,你在这里等死吧,然后多攒点儿力气,一会儿好替我收尸…”
说完,没等仓嘉反应,纵身跃回巷中,身影瞬间被黑暗吞噬。
仓嘉瞳孔骤缩,伸手去抓,却只碰到她衣角掠过的一缕风。
几个呼吸后,远处传来刀剑相撞的铮鸣,夹杂着几声短促的惨叫。
仓嘉僵立在墙下,指骨捏得咯咯作响。
忽然想起上京城的雨夜,她也是这样,浑身湿透却满不在乎地说:
“秃驴,你渡不了我。”
仓嘉那时觉得能,可他现在连自己都渡不了…
血从掌心滴落,渗进泥土。
三十息到了。
仓嘉抬头,眼底最后一丝温润褪尽,化作金刚怒目。
没有翻过矮墙,反而朝着厮杀声最烈处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