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内又一次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寂静。
炉火上,陶壶里的水将沸未沸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嘶嘶声,像是某种生命的征兆,微弱却顽强。
窗外天中渡的喧嚣被厚重的船板和逐渐浓重的暮色滤过一层。
变得模糊而遥远,如同隔着一场大雾倾听潮汐。
周晚靠在船舷边,背影绷得很紧。
那声未能说完的“没想到…”,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落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余音沉重,压得空气都似乎凝滞了。
望着北方,目光却仿佛没有焦点,只是穿透了眼前的钢铁巨城,落回了那片记忆中的焦土晋阳。
又或许,是投向了更南方那片正被血与火吞噬的的南昭大地。
易年轻轻合拢手中的书,放在了身旁摞起的书堆最上方。
抬起头,落在了周晚那显得有些孤直的身影上。
易年知道周晚提及晋阳,并非真的在怀念那场惨烈的守城战,也并非在比较苦难的深浅。
此刻重提,是因为他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更深沉、更庞大、更令人绝望的阴影正在降临。
晋阳的惨状,或许将不再是孤例。
随着妖族铁蹄踏破永安天险,长驱直入南昭腹地,一座又一座人族城池将会面临甚至超越当年晋阳的劫难。
烽火连天,尸横遍野,易子而食…
那些只存在于史书最血腥篇章中的字眼,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
而这,或许还仅仅是个开始。
若任由北疆妖族吞噬整合南昭的资源与气运,让其彻底壮大,那么万年前人族先民筚路蓝缕、浴血奋战才勉强争取来的生存空间将再次被压缩,甚至彻底倾覆。
那时整片大陆都将化作战场,无处可逃,无人幸免。
那将是真正意义上的黑暗纪元重现。
到处都是厮杀,到处都是死亡,文明的火种将在狂风中摇曳欲熄。
而现在,他们,或者说这片大陆上所有清醒的人所能做的,却似乎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灾难的潮水一寸寸漫过堤岸。
然后,在潮水过后,尽力去打捞那些幸存的伤痕累累的生命。
如同易年此刻在这艘孤舟上所做的一样,将一个又一个濒死之人,从鬼门关前强行拉回。
然而,救得了一人,十人,百人,又如何能救得了一个注定要沉沦的时代?
北疆妖族的崛起,其势已成,其力已聚,背后更牵扯到天地气运、万古因果乃至可能存在连易年这个境界都未能完全窥破的更深层阴谋。
这已经不是凭借个人勇武或少数强者的意志所能扭转的了。
即便易年身为真武境界的强者,已然站在这片大陆武道与修行的最顶端,拥有移山填海的力量。
可面对这滚滚而来的历史洪流,种族存续的大劫,依然感到了一种深切的无力。
个人的力量在时代的巨轮面前,有时渺小的可怕。
他能斩妖,能救人,却难以凭一己之力,逆转这已然开始倾斜的天平。
所以目光落在周晚的身上时,眼中悄然掠过一丝极深极沉的歉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周晚此刻肩上压着怎样的重担。
统筹天中渡这个日益混乱庞大的难民中转枢纽,协调各方资源,安抚人心,处理无数突发的危机和冲突。
还要时刻关注南方战局的变化,做出最及时的反应…
这些千头万绪沉重无比的事务,原本更多应该是自己需要考虑和承担的。
而周晚,他最好的兄弟却义无反顾地扛起了这一切,冲在了最前面。
替他,也是替无数人,抵挡着那第一波也是最猛烈的冲击。
那份歉意,清晰而沉重。
仿佛感受到了易年的目光,周晚朝着易年看去。
脸上的沉重未消,眉宇间带着疲惫。
但当目光接触到易年眼中那抹罕见的歉意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努力向上扯了扯,露出了一个带着三分不羁三分豁达的笑容。
那笑容驱散了些许阴霾,让那张英俊的脸庞重新焕发出些许往日的神采。
“干嘛这副表情?”
周小爷的声音恢复了些许清朗,尽管仍带着沙哑。
“小爷我又不是在抱怨,也不是在给你施加压力…”
说着,走了回来,随意地踢开脚边一本散落的药典,大大咧咧地坐在易年对面,与深陷在躺椅里的易年面对面。
“说真的…”
周晚摊了摊手,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自嘲与坦诚。
“按我原本的命数,投胎技术还算不错,老爹是北祁元帅,我呢,就该是个标准的二世祖,在上京城里横着走,斗鸡走狗,吃喝玩乐,最好再欺男霸女一下,混吃等死,潇洒快活一辈子,多完美的人生规划…”
顿了顿,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像是觉得命运无比荒诞又不得不接受。
“我是真没想到啊…”
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没想到有一天,我周晚会他娘的为了整个人族的存亡,在这儿…嗯…”
卡了一下壳,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语,眉头皱起,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不太确定地看向易年:
“殚精竭虑?喂,你书读的多,这成语我用得对不对?是形容我现在这种操碎了心的状态吧?”
也就周小爷这等跳脱不羁惯会在紧张沉重里找缝隙透气的性子,才会在这种谈论种族存亡的当口,突然纠结起一个成语用得是否恰当来。
易年看着他这副样子,眼底深处那丝歉意化开,泛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平和而肯定:
“意思相近,但更贴切的或许是‘鞠躬尽瘁’…”
“打住!”
周晚立刻抬手,做了一个果断的制止动作,送给易年一个大大的白眼的同时毫不客气地笑骂了一声:
“滚!后面那句‘死而后已’小爷我可不想听!晦气!赶紧呸掉!”
易年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安静地看着。
笑骂过后,周晚脸上的表情慢慢收敛起来。
身体前倾,双臂撑在膝盖上,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和认真,直直地看向窝在躺椅里的易年。
视线仔细地描摹过易年那张依旧白净清秀的脸,以及那双平和却似乎隐藏了无数心事的眼睛。
舱内的气氛,再次悄然沉淀下来。
“易年…”
周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这里没外人,就咱们俩,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顿了顿,目光锐利,仿佛要看进易年的灵魂深处。
“从你回来就不对劲,把自己关在这儿,没日没夜地看书,话比以前更少…是,你是告诉我你在找东西,在看书找线索。可什么东西能让你变成这样?让你好像…好像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了?”
周晚的语气加重,带着兄弟间才有的直接和担忧:
“咱们是过命的交情,有什么事儿是不能一起扛的?天塌下来,兄弟我也能帮你顶一半!你到底在找什么?或者说,你到底在躲什么?告诉我,行不行?”
目光灼灼,充满了真诚和焦虑。
他是真的担心易年。
外界的压力如山,他周晚可以扛。
但他不希望自己最好的兄弟以这种近乎自我封闭的方式独自承受着什么。
易年静静地听着周晚连珠炮似的追问,平和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波动。
等到周晚说完,才几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
“我没事…”
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然后,重复了那个说了无数次的答案。
“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我在找东西…”
这个回答,显然不是周晚想要的。
眉头猛地拧紧,胸口起伏了一下,几乎要像上次那样,抓起手边的书就扔过去,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和焦虑。
但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就在这时,船舱外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略带急促的呼唤传来:
“王爷,王爷!您在吗?城南安置点那边出了点急事,需要您立刻过去!”
呼唤声打破了舱内凝滞的气氛。
周晚听着,深深地看了易年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
最终,化为一抹“回头再跟你算账”的警告。
但更多的,是一种“好自为之”的无声叹息。
“我先去处理事情…”
快速说了句,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舱门,一把拉开。
门外寒冷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远处依稀可辨的嘈杂人声。
周晚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脚步声迅速远去,与前来报信的士兵的语声混合在一起,很快便听不清了。
舱门缓缓合拢,再次将外面的世界隔绝。
易年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深陷在躺椅里,仿佛周晚的来去只是一阵风掠过。
炉火上的水终于彻底沸腾了。
壶盖被水汽顶得噗噗作响,白色的水汽氤氲开来,带来一丝暖意,却也模糊了视线。
易年没有动,没有去提那壶沸水。
缓缓地,抬起了眼。
目光越过小小的舷窗,投向外面已然彻底降临的夜空。
今夜无月,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点缀在深沉的天幕上,光芒微弱而遥远。
冰封的离江像一条死去的银龙,在夜色中泛着朦胧的冷光。
更远处,天中渡的灯火连绵成片,如同星海倒悬人间。
此时易年的眼中并非洞悉一切的睿智,也非稳操胜券的从容。
更像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迷雾,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
在那片深邃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翻涌。
是困惑,是权衡,是某种难以言说的巨大压力,甚至…
似乎闪过一丝极淡极淡的迷茫。
而所有的一切,最终只化成了一声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