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扫过帐内,目光在康破阵紧绷的脸上顿了顿,
“您想想,这几十万流民,看着人多,实则是盘散沙。
后勤断了三天了,昨天伙房连稀粥都快熬不出了,再拖下去,不用官兵动手,咱们自己就得先乱。”
他放下茶盏,指尖蘸水画出黑鱼涧大概位置:“焦老大,看这悬在头顶的‘水盆’,流民早就怕了。
夜里帐外窃窃私语声、哭哭啼啼声就没断过,这时候要是还想强留,逼急了真可能啸营。
到时候人踩人,流民发起疯来,咱们这点家当都得被冲垮。”
米秀才望向焦霸天,他语气平稳:“焦老大,咱们的主力尚有一半留在李家镇,伤不了筋动不了骨,怕什么?
愿意走的,多是拖家带口的,他们要的是田里讨生活而不是刀枪博前途,留着也打不了仗的,还得耗粮食养活他们。
让他们走,正好筛一筛队伍——剩下的,就是敢拼敢打的汉子。
咱们汇合李家镇的主力,再给他们吃几顿饱饭,认真整肃整肃,比现在这松松垮垮的样子强十倍。”
帐内静了片刻,康破阵的脚不跳了,只是攥着拳头哼了一声。
焦霸天手指敲击着桌面,忽然抬头:“你是说,筛完之后,咱们非但没弱,反倒能更精壮?”
“正是。”米秀才点头,“留者为兵,去者为农,各得其所。
咱们或守住李家镇,或占据某地。有粮有地,将来再招兵买马,比现在拖着这几十万‘包袱’强。”
焦霸天盯着沙盘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好个‘各得其所’。
那就让他们走——但得立下规矩,走可以,兵器留下,想带走家当的,按人头算粮,一手交粮一手放行。别让咱们白白养了这些日子。”
米秀才拱手:“头领英明”
天刚蒙蒙亮,白松山防线上的号角声便刺破了晨雾。
十道临时开辟的通道依次敞开,每道关口前都摆着长案,时主薄带着文书们端坐案后,手里的毛笔蘸得饱饱的,等着登记名册。
流民们早早就排起了长队,黑压压的人群从关口一直蜿蜒到营寨深处。
有背着破包袱的老汉,牵着孙儿的手一步一挪;有抱着襁褓的妇人,丈夫在旁紧紧护着,生怕被挤散;
更多的是精壮汉子,扛着手里仅有的锄头铁锹,眼里透着对土地的热望。
焦霸天站在高处望着,自家营地里也走了近三成,多是拖家带口的,剩下的多是些光棍汉和年轻后生,眼神倒比先前更锐了些。
他闷声吐了口烟,把烟杆在靴底磕了磕——米秀才说得没错,走的本就不是能打仗的料。
豹子的队伍里,春申正指挥着弟兄们清点人数,眉头紧锁。
昨夜还热热闹闹的营盘,此刻空了近一半,帐篷拆了不少,地上只剩些零星的杂物。
他转头看向防线方向,见那些走的人脸上竟带着笑,心里说不清是松快还是憋屈。
花大姐的营地里,阿伽什他们正帮着几个老婆婆收拾行李。
她们大多是跟着孩子们出来的,如今儿子要去丰水县种地,自然要跟着去。
花大姐站在帐前,看着人渐渐少了,忽然对阿伽什道:“走了也好,她们本就不该跟着咱们遭这份罪。”
最惹眼的是张胖子、刘麻子和王大个子那三伙人。
太阳刚升起来时,张胖子就带着手下所有人来了关口,腆着肚子对文书笑道:
“官爷,俺们全留下!俺以前就是种庄稼的,知道咋伺候地!”
刘麻子紧跟着过来,手里还攥着本发黄的地契——那是他老家的念想,一直贴身藏着。
“俺也留下,”他搓着手,脸上的麻子都透着喜气,“俺懂些嫁接果树的手艺,到了丰水县,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王大个子最是干脆,直接让弟兄们把兵器都堆在了关口,自己扛着把锈迹斑斑的犁头就去登记:
“打打杀杀的日子过够了,还是种地踏实。”
三人碰在一处,相视大笑。
张胖子拍着肚子道:“咱们以前在老家就隔着条河,如今又能做邻居了!
到了丰水县,俺们合伙开片果园,再种几亩好田,不比现在强?”
刘麻子和王大个子连连点头,眼里的光比刀光还亮。他们本就是小地主出身,若不是遭了灾,谁愿提着脑袋混江湖?
如今有机会重操旧业,置办些产业,过安稳日子,那点所谓的“头领”架子,早抛到脑后去了。
日头渐渐升高,登记的队伍还在长龙似的往前挪。
防线上的官兵们看着这热闹景象,脸上也多了些笑意——这场对峙,总算没走到刀兵相向的地步。
张家兄弟的护卫队举着“杜”字旗走在最前,刀鞘上的铜环随着脚步轻响,流民们背着干粮袋,拖拖拉拉跟在后面,脚步虽乱却透着轻快。
涡河码头早已泊满了十里八乡凑出来的各种船,乌篷船的竹篙在浅滩上点出圈圈涟漪,船夫们扯着嗓子招呼,将老弱先扶上船。
此时的涡河水面比往日宽了近丈,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奔涌南下。
——黑鱼涧放水的消息早已传开,船工们都说这是天意,顺流而下,不出三日便能抵平安府。
豹子哥站在一艘商船船头,手里转着枚铜钱,望着渐远的白松山,忽然对身边的春申说道:
“平安府的商行很多,咱们搜刮的那批药材正好能换些银钱。
听说那里的地方团练武装战力拉胯,百姓们都去了私家工坊做活赚钱,没有人愿意加入护卫队,这倒省了不少麻烦。”
春申正给舱里亲信的孩子们分糖块,闻言回头笑道:
“我早些年就听说了,永定州的绸缎布料生意最是红火,咱们从北边囤积的皮货,到那儿准能翻三倍利。”
他指尖敲了敲船帮,“等站稳脚跟,咱们就占据个水陆重镇,让弟兄们也尝尝睡安稳觉的滋味。”
船尾的少年后生们正比试摔跤,粗嘎的笑骂声混着水流声飘远。
夕阳落在“杜”字旗上,将那抹红色染得愈发鲜亮,船行如箭,劈开浪头,载着一船希冀往江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