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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的夜晚,窗外的梧桐叶被晚风卷得沙沙响,九月对着镜子擦桌子,抹布划过桌面时带起一小团灰絮。这间刚腾出来的男生宿舍还残留着奇怪的味道,像是汗味混着泡面汤的酸气,墙角的网线插座上还粘着半块干硬的口香糖。

手机在桌角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林枫”两个字。

“慰问一下我们的开荒战士,”电话那头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背景里隐约有篮球拍打地面的声响,“怎么样,那狗窝还住得惯?”

九月把抹布扔进水盆,水花溅在褪色的地板上:“你们男生是把‘邋遢’刻进dNA里了吗?床板缝里全是饼干渣,衣柜深处还有半袋过期的薯片,我扫出来的垃圾能装满三个大垃圾桶。”

“冤枉啊,”林枫的声音透着夸张的委屈,“我住这的时候每周都拖地的。你是没见过隔壁寝室,老三能一个月不洗澡,枕头套黑得发亮,上次查寝被阿姨追着骂了三层楼。”他顿了顿,语气正经了些,“我那时候算讲究的了,一周至少洗一次澡,隔天一洗头,袜子都是当天换的。”

九月对着水盆里漂浮的泡沫翻了个白眼:“那我真是要谢谢你留了个相对干净的‘遗产’。”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对面草坪亮着暖黄的灯,“说真的,新楼那边还有空房间,住宿费贵不了多少,你要不要……”

“下学期就去支教了呀,”九月打断他,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窗框上的锈迹,“也就住这几个月,犯不着花冤枉钱。再说这边离图书馆近,早上去占座方便。”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拉椅子的吱呀声:“差点忘了这茬。”林枫的声音软下来,“缺什么就跟我说,我明天给你送过去。杀虫剂要不要?我记得储藏室还有半瓶,对付蟑螂特管用。”

九月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笑了,远处的篮球场传来欢呼声。她低头看了眼刚铺好的浅粉色床单,在这灰扑扑的房间里像朵突然绽开的花:“不用啦,我买的新的明天就到。倒是你,下次再提‘狗窝’,小心我把你当年藏在床底的漫画书全翻出来曝光。”

“别别别,”林枫连忙告饶,“那可是我的青春……不说了,我舍友拉我一起打游戏了,有事随时喊我。”

挂了电话,九月拿起拖把开始拖第二遍地板。水声哗啦,渐渐盖过了窗外的风声,也冲淡了那些属于过去的、乱糟糟的痕迹。她摸着渐渐干净起来的桌面,忽然觉得这临时的小窝,好像也没那么难接受了。

九月把最后一块地板拖干净时,窗外的天已经彻底沉了下来。她拧干拖把晾在阳台,回头看了眼被收拾得初具模样的宿舍——灰扑扑的桌面擦出了木纹,墙角的垃圾清得干干净净,连粘在插座上的口香糖都被她用美工刀一点点刮了下来。

本想去图书馆的念头被突如其来的疲惫压了下去。她从帆布包里掏出那本《心理咨询师考试真题》,书页边缘已经被翻得有些卷翘。宿舍楼的路灯隔着蒙尘的玻璃照进来,在书页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字里行间的“共情能力”“心理防御机制”在这样的光线下,倒显出几分温柔的意味。

走廊里偶尔传来其他寝室开关门的声响,夹杂着女生说笑的声音,衬得这间刚换了主人的屋子格外安静。九月看得入神,直到楼道里的声控灯突然熄灭,四周陷入更深的昏暗,她才惊觉已经过了熄灯时间。

起身时膝盖磕在床沿,发出轻微的闷响。九月摸黑找到洗脸盆,冷水扑在脸上时打了个激灵,镜子里的人影在昏暗中模模糊糊。牙刷挤上薄荷味的牙膏,泡沫在嘴里泛起清冽的凉,连带白天收拾屋子的烦躁也淡了些。

泡脚桶里的热水冒着白汽,暖意顺着脚踝往上爬。九月低头看着水面倒映的天花板,那上面还有几处没擦干净的霉斑,像幅抽象的画。等水渐渐凉透,她把桶挪到床底,转身搬了两张塑料凳子抵在门后,凳脚与地面摩擦发出“吱呀”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躺进被窝时,才觉出这屋子是真的冷。不是天气的凉,是那种久无人气的、浸在骨头缝里的阴寒,连被子都捂不热。窗外的马路离得远了些,但汽车驶过的声音还是能穿透薄薄的墙壁,“嗖”地一下掠过去,带着夜风的凉意。

九月把自己裹得更紧些,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霉斑。下周周末,另外九个舍友就该来了——她们会带来香水味、吹风机的嗡鸣,还有永远说不完的悄悄话。到时候十个人挤在这间屋子里,暖气大概会烧得旺旺的,晾衣绳上会挂满裙子和卫衣,晚上说不定还会凑在一起吃火锅,热热闹闹的,哪还有空理会什么阴冷和空旷。

这样想着,心里的那点不安渐渐散了。远处的汽车声好像也变得柔和起来,像谁在哼一首模糊的调子。九月往被子里缩了缩,鼻尖蹭到带着阳光味的枕套,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夜渐渐沉了,窗外的车声稀稀拉拉,九月的呼吸慢慢匀了。意识像被温水泡软的棉絮,轻轻巧巧地飘起来,落在一片灰扑扑的走廊里。

是宿舍楼的走廊。但又不太一样。

墙壁上的瓷砖缺了角,露出里面暗黄的水泥,本该挂文明宿舍流动红旗的地方,钉着块生锈的铁皮牌,上面用红漆写着“男生宿舍,闲人免进”。九月低头看自己的手,还攥着那本《心理咨询师考试真题》,书页却变得黏糊糊的,像浸过糖水。

“哒哒,哒哒。”

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拖着长长的回音。九月想躲,脚却像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个穿蓝色球衣的背影晃过来。那背影有点眼熟,球衣背后印着“7”号,袖口磨得发毛,走路时肩膀一高一低的。

“喂,新生?”背影转过来,是林枫的脸,却又不太像。他的头发黏在额头上,额角有块淤青,嘴角咧开的笑里带着点痞气,“看见我丢的那双球鞋没?黑色的,左边鞋跟掉了块皮。”

九月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手里的书突然变得滚烫,烫得她指尖发麻。

“哦,在这儿呢。”林枫弯腰,从她脚边拎起双球鞋。鞋面上沾着泥和草屑,散发出浓烈的汗味,和这间宿舍残留的味道一模一样。他把鞋往地上一磕,鞋里掉出半块饼干,和九月白天从床板缝里扫出来的那块一模一样。

“谢了啊。”他转身要走,九月突然抓住他的球衣下摆。布料粗糙,像砂纸蹭过手心。

“这栋楼……”她终于挤出声音,嗓子干得发疼,“这栋楼为什么这么冷?”

林枫回头,眼睛里突然没了焦点,像蒙着层白雾。他的声音变得闷闷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因为少个人啊。”

“少谁?”

“少个……忘了关灯的人。”

他的脸突然开始模糊,像被水打湿的墨画。九月松开手,眼睁睁看着他变成一团灰雾,飘进旁边的寝室。那扇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是键盘敲击声,混着呼噜声,还有人在念英语单词,发音蹩脚得好笑。

九月推开门。

十个男生挤在这间屋里,有的趴在桌上打游戏,有的蜷在床上睡觉,袜子扔得满地都是,窗台上的泡面桶堆成小山。阳光从窗帘缝里斜射进来,在灰尘飞舞的光柱里,她看见林枫坐在书桌前写作业,侧脸的线条被晒得毛茸茸的。

“喂,九月?”他突然抬头,脸上的淤青不见了,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你怎么来了?”

九月后退一步,撞到门框上。这不是她认识的林枫。这个林枫的校服袖口干干净净,课本平摊在桌上,连笔记都写得整整齐齐,和他说过的“一周拖一次地”的邋遢样判若两人。

“你不是说……”她指着地上的袜子,“你说男生宿舍都很乱。”

林枫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那是骗你的。其实我们每天都打扫,老三的枕头套三天一换,老四的泡面桶从不隔夜。”他起身拉开衣柜,里面的衣服叠得像豆腐块,“你看,是不是很干净?”

九月愣住了。衣柜深处没有过期薯片,床板缝里没有饼干渣,连墙角的网线插座都亮闪闪的。那股奇怪的味道消失了,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洗衣粉香,像阳光晒过的被子。

“那我扫出来的垃圾……”

“是我们故意留给你的呀。”林枫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尖尖的,像捏着嗓子说话。他的脸又开始模糊,嘴角咧得很大,眼睛却没了笑意,“想看看你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哭鼻子,会不会像别的女生一样吓跑……”

周围的男生们也跟着笑起来,笑声像玻璃碴子刮过铁皮,刺得九月耳朵疼。他们的脸一个个变得模糊,像被揉皱的纸团,只有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黑沉沉的,像走廊尽头的阴影。

九月转身就跑。

走廊变得很长很长,跑了半天也到不了头。墙壁上的铁皮牌突然掉下来,砸在地上发出巨响,红漆字渗进地板,变成一滩滩暗红的水渍。

“别跑呀……”林枫的声音追在身后,黏糊糊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我们只是想跟你做朋友……”

九月摸到口袋里的手机,想按亮屏幕,却摸到一片冰凉的金属。是那两张抵门的凳子,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攥在了手里。她猛地回头,把凳子砸过去——

却砸空了。

身后空荡荡的,走廊尽头的门开着,门外是她刚收拾好的宿舍。浅粉色的床单铺得平平整整,书桌上的台灯亮着暖黄的光,水盆里的泡沫已经消了,水面映着她的影子。

一切都好好的。

九月喘着气走进去,反手关上门。刚想松口气,却看见门后站着个人。

是她自己。

穿着灰扑扑的男生校服,头发剪得短短的,额角贴着块创可贴。“你来了。”另一个九月开口,声音粗粗的,像变声期的男生,“我等你好久了。”

九月吓得后退一步,撞翻了泡脚桶。水洒在地上,漫到脚边,凉得刺骨。“你是谁?”

“我是住在这里的人啊。”另一个九月笑了,露出和林枫一样的小虎牙,“我住了两年,每天都打扫,把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可是他们说,男生就该邋遢,就该把袜子扔在地上,就该吃泡面不收拾……”

“他们说,太干净会被笑话,会被孤立,会像个女生一样娘娘腔。”另一个九月的声音低下去,带着哭腔,“所以我开始故意弄脏,故意把袜子扔在地上,故意说自己一周洗一次澡……我以为这样就能和他们一样了,就能有朋友了……”

她的眼泪掉下来,砸在地上,变成一滩滩灰黑色的水渍,和走廊里的红漆混在一起。“可是我不喜欢啊……我喜欢干净的床单,喜欢洗衣粉的味道,喜欢把书摆得整整齐齐……”

九月看着她,突然说不出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有点疼。她想起林枫打电话时的语气,想起他说“老三一个月不洗澡”时的夸张,想起他说“我算讲究的了”时的得意——那些话里,是不是也藏着点别的什么?

“后来呢?”九月听见自己问,声音轻轻的。

“后来我就走了呀。”另一个九月抹了抹眼泪,突然笑了,“我去了个很远的地方,那里的人不在乎你干不干净,只在乎你开不开心。”她指着窗外,“你看,就是那个方向。”

“那是……”

“是真正的我呀。”另一个九月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晨雾一样。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一缕风,从门缝里飘了出去。

宿舍里突然亮起来。

九月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被子盖得好好的,阳光透过窗帘缝照在脸上,暖融融的。抵门的凳子还在原地,安安静静的,没有变成冰冷的金属。

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还有女生的说笑声,大概是早起去食堂的。空气里没有奇怪的味道,只有她新买的柠檬味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淡淡的,很好闻。

九月坐起来,摸了摸枕头,是干的,没有眼泪。但心里那块闷闷的地方好像没了,变得松快起来,像被阳光晒过的棉被。

她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九月笑了笑,转身去收拾桌子。书桌上的《心理咨询师考试真题》摊开着,正好翻到“自我接纳”那一页。她拿起笔,在空白处轻轻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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