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函写得极简,用的是军中特有的暗语,纸张极薄,字迹深浅错落,但落在熟人眼中,便如烙印清晰。
“边境战起,敌军压境,旧部无主。太监卢恩传太子喻,接管先锋三营,调兵失策,折将四员,折兵六千。
西线已失烽台三座,伤员遍野,军心浮动。
萧爽翻看之后,脸色骤变,低声道:“卢恩……又是个太监!这些阉人是要亡我大盛啊!”
萧铎冷笑了一声,语气却像寒夜枯井:“萧义这个狗杂碎,自己不敢接管你的兵马,又不敢启用蓝将军他们,只好把兵符交给心腹太监接管,这样好一并掌控前线。但太监们又不懂兵法,卢恩更是个只会拍马屁的的笑话,仗没打过,据说马都不会骑……这些年,只知道在萧义跟前谄媚,还管军?呵,他连自己的命都快管不住了。”
萧爽抬手按住信纸,拇指在“折将四员”这行上重重一顿,声音微哑:
“看这笔迹,应该是江英。他是我的副将,跟我五年,素来稳重。字写得如此潦草,说明军中已经濒临崩溃。”
“若兵败,皇权颜面尽失,那位要这样的天下有什么用呢?”书墨有些不解。
“那更好,”萧爽的眸色沉了下去,吐出几个字,“天道不助他。”
萧爽双手背后,缓缓走到旁边,望向西北遥远的方向。那里风起云涌,烽火连天——是他曾驰骋多年的疆场,是他一次次血战突围的地方。
“我不出,他们必定会被太监害死;我一出,天下人都会知道,我反了。”
“我和于堂主谋划了一下,密派三路,一路接二嫂及沙府上下,一路随你去边境,一路——”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随我,去找老八。然后,你和老八的兵马汇合,咱们一起打回来。”萧铎低声道。
门外风声猎猎,一角小花被吹入廊下,打着旋。萧爽立在窗边,望着夜色沉沉,一语不发,手掌却微微收紧——像是握住了那早晚要染血的兵符。
萧爽久久未语。
风一阵阵从大门缝里灌进来,卷起那朵落入廊下的小花,在地砖上颤颤巍巍地滚动着,像是一点沉默的火——忽而燃起,忽而又寂然无声。
他背对着萧铎,眼神似钉入了夜色里,沉重而缓慢地开口:“你说……我会不会害了大家?”
萧铎沉声答道:“若是三年前,我也不会劝二哥这样做。但现在,父皇身死,萧义遮掩龙体,江山已乱。老八虽手握兵权,但他与你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你若出事,他必不会坐视不理,同理,你要是蒙冤惨死,老八也不会有好日子。”
萧爽依旧不动。他的肩微微抖了一下,那是难以察觉的悸动。
老八虽素来清冷寡言,却是几位皇子中与他血缘最近的一个。
他忽地转身,眼里多了一层深深的幽光。
“可是,现下尽管躲藏,你还活着,万一卷入这里......”
萧铎没有退缩,直视着他的兄长,声音低缓却无比坚定:“我相信的从来就不是皇权,是人品。”
这句话如闷雷炸入静夜,一时四下无声。
萧爽的喉结动了动,眼中映着萧铎的脸,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出一幕幕:父皇温言叮咛,兄弟并肩策马,夜雪下沙场尸横遍地,母妃垂泪在榻前轻唤……一切恍如隔世。
他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缓缓点头:“好,那我便打回来。”
话音落下,他抬步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吩咐萧铎和书墨:“三路人手务必可靠,不可走漏消息。接慧兰那一路,我想让你们两个亲自带人去,我不放心旁人......”
“这是一定的。”萧铎应得利落,“飞星说他已经观察了好久,有办法避开太子的暗哨,将我们带入沙府,到时候,我们走密道,将他们带出来。”
“还有,”萧爽停住脚步,微一侧头,“老八一向爱着急,若你遇到他时我还未到,就把这个给他。”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块老旧的铜牌——边角磨损严重,正面却依稀还能辨出“英周”二字,背后刻着一行极小的字,是少年时兄弟二人自刻的盟誓。
萧铎郑重接过:“二皇兄放心,我会转交给八弟。”
“记住,我不到,你们不可轻举妄动。”
风声渐响,卷起前方屋子门帘的一角,头顶的夜色浓得像一壶沉酒,而酒中那柄尚未出鞘的刀,终于轻轻动了一下。
两日后。
夜色如墨,风沉沉地卷过京中街巷,街灯稀落,仿佛天地间只剩下那马蹄深深、心跳沉沉。
萧爽换上叶知卜给的假面皮,又一身商贩打扮,肩背包袱,腰间系着一根老旧的黄麻绳,鬓边抹了灰,手上指节故意刮出老茧状,看上去就是个跋山涉水做苦力的小贩。身后随行一人,正是侯琛,扮成了他的二哥,将他安全送出了京城。
他沿着早前书墨安排好的小道,一路穿过林子,绕至一个小码头,坐上一艘不起眼的渔船,在月光未全落时便离开了京郊。
码头的舵手是逍遥堂的暗线之一,瞧见萧爽上船,只说了一句:“再晚半刻,风就转了。”
萧爽点点头,将一个腰牌放入对方手中,低声道:“风到不到不要紧,掌舵人到了我就踏实了。”
舵手收了腰牌,转身便撑篙破浪。
此时,没人再言语,只有桨声拍水,敲得风夜铿锵如鼓。
三日之后,掌舵人将船靠岸。萧爽落脚西郡驿外,换了马,沿着山路向边疆而去。
他夜行昼伏,进出多个驿站都换了身份,有时是药材贩子,有时是假官差,行迹虽快,却步步谨慎。
第七日黄昏,终于抵达边疆外围,离驻军之地尚有五十里,远远便听到阵阵军鼓声夹着喊杀——战事未歇。
萧爽勒住马,望着远方硝烟升腾,目光如铁,声音低哑:
“我回来了。”
山风卷起他的衣袖,像是久别重逢的一声战鼓,在黄昏沉暮中震得人心血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