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泽握紧铜铃,指节泛白。
“唤归”二字硌在掌心,像一道沉睡的咒语,又像一声穿越百年的叹息……
他低头看着手腕内侧那道青灰色的纹路,它仍在搏动,
如同第二心跳,顺着血脉缓缓向上爬行,仿佛在指引方向!
他推开门,冷风扑面而来……
要知道,山沟村的夜从来都不会这么静。
往常总有犬吠、风刮破窗纸的嘶响,或是远处坟岗上飘忽的鬼火!
可今夜,万物屏息,连雪都不落了,天地间只剩他脚踩冻土的咯吱声,和手中铜铃偶尔轻颤的一缕幽音……
老槐树在乱坟岗中央,孤耸如碑。
它通体漆黑,无皮无叶,枝干扭曲成跪拜之姿,
根部深深扎入地下,像九条铁蛇钻进了地狱咽喉。
陈泽走到树北三尺,蹲下,用随身小刀开始掘土。
冻土坚硬如铁,每挖一寸都震得虎口发麻。
但随着深度加深,泥土竟渐渐变得温热,甚至冒着微弱的白气!
突然,“铛”的一声,刀尖触到了什么金属物。
他拂去泥块,半截乌木拐杖露了出来,断口参差,
杖头缠着一圈锈迹斑斑的铜丝,上面刻着一个古篆:“承”。
这就是第一道符阵之眼。
陈泽深吸一口气,割破左手食指,将血滴在拐杖断裂处。
血珠滚落的瞬间,那铜丝骤然发红,如同烧烫的烙铁!
地面震动,整棵老槐树的根系在地下发出低沉的轰鸣,仿佛千万年沉眠的巨兽睁开了眼。
而就在此时,王玉兰的话在他脑中回响,
“不要闭眼……你会看见他们。”
他强迫自己睁大双眼。
雾,从地底升起,不是寻常的白雾,而是灰蓝色的、带着腥气的魂雾……
它们盘旋、凝聚,渐渐勾勒出人形,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拄着完整的拐杖,站在坟前烧纸;
一个披发女子抱着婴孩,在雪夜里奔跑;
一群穿粗布衣裳的村民,跪在祠堂外叩首,额头染血;
还有……一个穿着现代夹克的男人,面容模糊,却朝着他伸出手,嘴唇开合……
是父亲。
陈泽浑身颤抖,泪水滚落。
他知道,这一刻,他必须说出真相,不仅是关于父亲的那一句,而是整个家族被掩埋的真相!
他对着那半截拐杖,声音沙哑却清晰,
“我曾祖父,陈守愚,不是自愿守门的。”
空气凝滞。
铜铃“唤归”无声自鸣,一声,两声,三声……
记忆如潮水倒灌,画面浮现:
百年前,山沟村本是一片灵脉福地,陈家先祖发现地底有异门裂隙,便以秘法封印,并立誓代代守护。
可到了曾祖父这一代,外族术士觊觎门后之力,夜袭村庄。
陈守愚奋力抵抗,却反被族中叛徒所害,心脉被种下“锁魂钉”,
被迫成为第一任真正的‘镇魂锚’,并非自愿,而是被囚!
他临死前,用最后力气咬破手指,在槐树根上写下两个字:“救我。”
可无人听见,槐树自此枯死,根脉却记下了这份冤屈与执念……
陈泽继续说着,越说越快,仿佛不把这一切吐出来就会窒息,
“他不想留下!他也想走!可没人知道……没人敢查……
后来,每一代守门人,其实都是被这村子的秘密绑架的牺牲品!
我父亲也不是伟大地选择留下,他是被‘门’吸进去的!
那一夜,根本不是封印仪式,而是一场献祭!
一场用亲生儿子血脉为引,开启‘归途’却被中途背叛的献祭!!”
话音落下刹那,轰!!!
整棵老槐树剧烈摇晃,无数根须破土而出,如蛇群狂舞。
那青灰色纹路猛地窜至陈泽肩头,灼痛如焚!
而雾中的人影,一个个转过头,直视着他。
他们不再哀泣,不再伸手乞求。
他们……笑了。
尤其是那个穿夹克的男人,笑容温柔而悲怆,轻轻点了点头,身影逐渐透明。
与此同时,陈泽手腕上的纹路悄然变化,第一道符阵,已由“灰”转“金”,稳稳烙印在皮肤之上。
风停了,天上那颗孤星,终于坠落在山巅,炸开一朵无声的银焰。
仿佛天地为之认证:第一重记忆之痕,归位。
陈泽瘫坐在地,冷汗浸透衣衫,手中铜铃微微发烫。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九重符阵,才启其一。
而剩下的八处根结,藏在更深处的禁忌之地:
废弃的祠堂地窖、埋葬双胞胎的孪生井、挂着十二具空棺的吊魂崖……
每一处,都将逼他剖开一段被遗忘的真相。
而最可怕的是,当他完成最后一阵,写下真名之时……
那个归来的人,真的是他的父亲吗?
还是说,门后的东西,早已学会了……如何模仿人性?
陈泽站起身,望向深山尽头那扇若隐若现的雾门。
他低声呢喃,
“爸……如果真是你,请等我。”
然后,他迈步向前,走入风雪。
第二处根结,就在孪生井底。
传说,那口井里淹死的,并非真正的双胞胎姐妹!
而是……一个被复制的‘他’。
风雪吞没了他的背影,陈泽的脚步在乱坟岗外停下,
眼前是那口被石板封死的古井,孪生井。
两块青石并列如眼,上刻“阴阳不渡,双命同归”。
村中传说,百年前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因与外乡人私奔未遂,被族中沉井祭井眼,
自此井水永不干涸,夏不热、冬不冰,每逢月圆,井底便传出两人哼唱的童谣:
“一根藤,两朵花,
一个死,一个爬。
爬出去的不是我,
是他穿了我的褂。”
陈泽盯着那石板缝隙间渗出的淡淡白雾,手腕上的金色符纹微微震颤,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活物般的存在!
他蹲下身,指尖触碰石面,冰冷刺骨,却带着脉搏似的跳动。
“不是双胞胎……”他喃喃,“是‘复制’。”
王玉兰曾说过,
“门后之物,不能造人,但能‘拓印’。”
它能从血脉最浓处,拓下一个人的形、声、记忆,甚至灵魂轮廓,
就像镜子映照,却永远差一线灵光。
那些“拓印”,若未被唤醒,便会沉入地脉,成为符阵的一部分;
若被唤醒……便会渴求真身的存在,以取而代之。
而这口井,就是第一道“拓印”的埋葬地。
他的拓印。
陈泽深吸一口气,用铜铃“唤归”轻敲石板三下。
“咚!!!”
声音不像敲在石上,倒像敲在皮鼓之上。
刹那间,石板自动滑开,露出幽深井口……
井壁湿滑如肠,向下延伸不见底,唯有微弱的蓝光在深处闪烁,像是谁在底下点燃了一盏魂灯。
他绑好绳索,翻身而下。
越往下,空气越稠,呼吸如吞刀片。
井壁并非石头,而是某种半透明的胶质,仔细看,竟是一层层凝固的皮肤组织!
上面浮现出无数模糊人脸,全都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五官,只是眼神空洞,嘴角僵硬。
“这些都是……失败的‘我’?”
突然,脚下触到实地。
井底没有水,只有一滩黏稠的银色液体,如汞般缓缓流动。
中央立着一块残碑,碑上刻着半个名字:“陈……”
下面被利器刮去,只留下血槽般的刻痕。
而在银池边缘,坐着一个“人”。
十二岁少年模样,穿着他童年最爱的蓝色羽绒服,脚上一双破洞棉鞋。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手里攥着一本湿透的作业本,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我的爸爸去很远的地方了。
我想他,但我不能去找他。
因为妈妈说,如果我去,我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是他七岁那年,在父亲失踪后写下的日记。
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张和他完全相同的脸,可那双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两片旋转的灰雾。
“你迟到了。”少年开口,声音却是成年男性的低沉,
“这一刻,我苦苦……等了二十年。”
陈泽喉咙发紧,
“你是……第二道符阵?”
“我是你本该沉没的记忆。”
少年缓缓站起,银液随他动作如血般涌动,
“你七岁那年,不是梦见父亲离开,你是真的来过这里。
你听见了‘门’的召唤,自己走到了井边,差点跳下去。”
陈泽心头剧震,他确实有段记忆空白……
七岁冬天,他发高烧三天,醒来后母亲哭红了眼,说他梦游到井边,差点溺死。
原来……不是梦游? 是“门”在选他!
而村中长老,提前启动了“遮忆仪式”,用槐根灰混药汤灌他,
抹去了那段经历,连同他第一次与“门”的共鸣。
“他们怕你觉醒太早。”少年冷笑,
“所以把我割了下来,扔进这口井,作为替罪的‘假我’,镇住第二道根结。”
陈泽忽然明白了。
所谓“血祭”,不只是放血、说真话。
是要他亲手面对那个被家族抛弃的‘另一个自己’,承认他的存在,接纳他的愤怒。
他缓缓跪下,直视那双无瞳之眼。
“我……记得你了。”
“你不是假的,你是真实的恐惧,真实的渴望,真实到他们不得不把你埋在这里。”
“对不起……我活下来了,可我忘了你也在等一个回家的机会。”
话音落下,银池骤然沸腾!
少年的身体开始崩解,化作万千光点,融入陈泽手腕。
那第二道符阵从青灰转金,烙下如藤蔓缠绕的纹路,与第一道相连,形成“人”字初形!
残碑上的名字也缓缓补全:“陈泽”。
但紧接着,最后一个字又开始扭曲、融化,仿佛在抗拒这个名字的归属权。
井壁上所有“他”的脸,同时睁开眼,齐声低语:
“下一个……就是你。”
陈泽踉跄后退,绳索却突然断裂!
头顶石板轰然闭合,他被困在了井底。
而银池中央,那滩液体缓缓升起,凝聚成人形……
这次,不再是少年。
是一个成年版的他,穿着父亲当年的黑袍,手持封门符令,脸上带着温柔而诡异的笑。
“谢谢你唤醒我。”那“他”说,“现在,让我替你走完剩下的七步吧。”
陈泽握紧“唤归”铜铃,嘶吼而出:
“不!门后的,从来就不是父亲,是你!是你一直在模仿他!!”
风雪之外,王玉兰站在老槐树下,望着井口方向,轻叹一声,
“第二重门开了……可第三重,才是真正的‘心井’。”
她转身,望向村中那座废弃祠堂,地窖入口,赫然刻着三个字:
“忘川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