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朕起来!!!”
宁宇借着宁陾那微弱的力量,踉跄站起身。
长时间的跪伏和伤痛折磨,让他的双腿早已麻木,站立不稳。
“跟朕进来......
其余人各司其职,大炎还塌不了!塌了也砸不到你们身上!”
说完,他不再看身后跪伏的群臣,率先向着御书房内走去。
“王叔,请.....”宁郢与一名内侍一左一右,搀扶重伤的宁宇步入御书房。
轰隆.......
厚重的殿门,在三人身后缓缓闭合,将漫天风雪与广场上那群依旧跪在雪中隔绝在外......
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帝国末路的悲凉。
“坐下说话。”
宁陾在主位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宁宇依言,在宁郢的搀扶下坐下,他低着头不敢直视宁陾。
御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宁陾压抑的咳嗽声。
宁宇刚一落座,便再度挣扎着想要起身下跪,被宁陾用眼神制止。
“陛下!一切罪责,皆始于臣!
是臣教子无方,竟让宁川那逆子听信谗言,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他罪该万死!
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将那逆子明正典刑,以正国法,以安人心!
臣......愿亲手行刑!”
说到最后,他声音哽咽,显然内心受着极大的煎熬。
宁陾没有立刻回应这个沉重的话题,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缓声道:“城池已失何必苛责,兴龙关......究竟是如何丢的?
你把经过,细细说与朕听。”
宁宇强压心中悲痛,将事情原原本本地道来:“臣接到逆子私自率兵奔袭京城的消息后,心急如焚,深知其中必有蹊跷,恐其酿成大祸,亦恐京城有失,便......便单骑离关,欲将其追回。
不料行至鹰峡,遭遇莽荒禹擎、月泷率领数百精锐伏击......”
他详细描述了鹰峡被困的经过,以及自己如何拼死突围。
“待臣摆脱纠缠,便知事情不对,赶回兴龙关附近时,关隘.....已易主!”宁宇话语中是何其不甘!
“途中遇到溃兵,方知东陵派了精于易容之术的细作,假冒臣之模样,骗至关前。
副将李贲.....起初识破奸计,竭力阻止,奈何那细作巧舌如簧,煽动部分不明就里的军士,引发内讧!
更.....更可恨者,燕国颜世子,竟不顾大宗师不涉凡俗战阵的规矩,悍然出手,一剑斩杀绞盘旁士卒,致使城门无法关闭.......
东陵大军遂趁机涌入......”
宁宇每说一句,脸上的愤怒就多了几分......
宁陾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直到宁宇说完,他才缓缓闭上双眼,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唉.....凌不凡得此贤内助,使得朕始终慢他一步.......
更何况此子几次死地都绝地逢生.....实乃天意啊......”
当初如果颜无双被带到大炎,那么就不会有这么一出事情发生,说来说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颜无双带人破关,这才迎来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当然更重要的是凌不凡每次都能绝地逢生,宁陾真的感觉这就是天意。
“是啊.....若不是颜无双,两位王弟何至于斯!”宁宇痛苦掩面。
宁陾苦笑:“此计......非是一石二鸟,乃是一石三鸟之毒策!
环环相扣,让人防不胜防......
策反宁川。
无论是以密信构陷,还是派细作假冒王朗蛊惑,其目的,都是引动宁川的野心与恐惧,让他这颗棋子自行跳出来,搅乱局势。”
“其二,逼你离关。
他们算准了你得知宁川之事,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无论你是出于父子之情,还是为了大局稳定,都必须离开兴龙关。
此乃阳谋,你不得不从.....”
“其三,也是最为狠辣之处,”宁陾的目光转向宁宇,有些怜悯,“此计直指人心,离间我君臣、父子、兄弟!
他们让朕,让你,陷入一个无解的死局!”
他的语气激动起来:“咳咳......你若坚守兴龙关,不来过问宁川之事,那么在他们渲染下,你便成了冷血无情、坐视儿子送死或叛乱篡位,甚至可能被描绘成早有异心、乐于见京城生乱之人!
朝廷与你之间,必生难以弥合的裂痕!
届时,流言四起,军心动摇,兴龙关还能守多久?”
“而你若离关来京......
则正中东陵下怀!
他们派出细作假扮于你,又有大宗师不顾规矩出手强开城门......
兴龙关一失,大炎门户洞开,覆灭便在眼前!
你来了,未必能救下宁川,却实实在在地丢了关乎国运的雄关!
事后,你让朕......让天下人如何看你?
是忠是奸?是有心还是无意?”
“陛下!”宁宇也是满脸痛苦之色,他本就是聪明之人,岂会不明白这些?
可自己不来救驾,那么他就是不忠,自己丢了兴龙关自己就是罪臣!
无论怎么选,他宁宇都是痛苦的......
“更何况,”宁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们还有神出鬼没的东西,用于投送兵力、传递消息,更是如虎添翼.......
朕纵然看破了他们的算计,可消息传递需要时辰,等朕的警示送到兴龙关,一切......都已然晚了半步。
就是这半步,葬送了我大炎的命脉啊.......”
他看向宁宇,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大哥,此事......
朕无法怪你。
是朕,是大炎,技不如人,时运不济。
颜无双此女,用兵已不拘一格,无所不用其极.......
她将这乱世的残酷,演绎得淋漓尽致。
你不过是这盘棋上,一颗被算计至深的棋子罢了。
最难做的,始终是你......”
宁陾没有斥责,没有怪罪,只有深深的无力感和对对手的承认。
这份理解却比任何惩罚都更让宁宇感到痛彻心扉。
“陛下!我宁宇有罪啊!
愧对大炎,愧对陛下!
若是没有如此逆子,就不会这般,一切都是我管教不严,子不教父之过,我宁宇之罪!无话可说!”
他宁愿宁陾痛骂他,处罚他,也不愿面对这仿佛命中注定般的败局。
宁陾眼中这位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憔悴不堪的兄长,心中亦是翻江倒海。
“大哥,事已至此,追悔无用,论罪......亦是无用。
朕现在,不想要你的请罪,也不想要你的命。”
“朕........只求你一事。”
宁宇猛迎上宁陾的目光:“陛下请讲!
臣弟......万死不辞!”
“好。”宁陾点了点头:“朕要你,收起所有的愧疚与悲愤,重整旗鼓,集结京城内外所有能战之兵,给朕.....
守住这炎京城!”
他顿了顿,吐出了一个明确的期限:“三个月。
朕只要你,守住三个月!”
宁宇闻言,瞳孔微缩。
三个月?
如今兴龙关已破,东陵大军挟大胜之威,兵锋正盛,士气如虹。
而炎京城内,虽有京营兵马,但久疏战阵,且连遭变故,军心惶惶。
城外或许还有零星援军,但能否及时赶到,赶到后又能否形成有效战力,皆是未知之数.....
守住三个月?谈何容易!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好!”然而,宁宇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问为什么是三个月。
他只是重重抱拳:“陛下!
臣弟不敢言必能守住,但罪臣在此立誓,只要我一息尚存,必将奋战到底!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这三个月,臣弟宁宇,会用命去守!”
他没有夸口承诺,只说用命去守。
这比任何华丽的誓言都更加真实,也更加沉重。
宁陾见兄长眼中重燃战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有大哥你这句话就行了。
至于能不能守住,能守多久......其实,都不重要了。”
宁郢轻唤道:“父皇......”
宁陾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去吧,大哥。
去做你该做的事。
京城防务,一应交由你全权处置。
不必再来请示朕了,再命各州知府变法继续推行,不得有误。”
这是最后的托付,也是绝对的信任。
宁宇挣扎起身对着宁陾郑重一礼。
“臣弟领旨!”
宁陾目送宁宇离去,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门外,与漫天风雪融为一体,才闭目靠在椅背上.....
“三个月......但愿,还来得及看到那天吧.......”
金都,皇宫。
接连传来的捷报如同最炽热的炭火,驱散了深冬的严寒。
特别是颜无双送来的那份详细战报,将智取兴龙关的连环计策娓娓道来,看得他拍案叫绝,连连赞叹。
“好!好一个无双!”凌不凡手持战报,在大殿内兴奋地踱步“只是苦了她了,在前线劳心劳力,历经凶险。”
武瑶同样高兴,急忙拿起衣袍为凌不凡披上:“夫君好歹披个外套吧,这天可冷着。”
“呵,娘子,我们好歹都是习武之人,怕什么。”凌不凡笑呵呵道。
武瑶苦笑:“夫君算得了哪门子习武之人,披上。”
他紧了紧袍子,目光扫过殿外纷扬的雪花,心中已有了决断。
如今兴龙关已破,大炎门户洞开,颜无双兵锋直指炎京,最后的胜利已无悬念.......
他判断,以无双之能,加之如今大势在我,扫平残敌,兵临炎京城下,最多不会超过一月之期......
“传令下去,三日后,我要亲赴前线!”凌不凡声音迫切道。
“夫君用到了这么着急吗?
何不再等些时日,如今都城刚刚安稳,是该好生休息一番了。”武瑶美眸满是心疼。
凌不凡抱了抱武瑶:“我知道娘子担心我,可我已经休息够久了,再这样下去可是要荒废了,更何况如今冬季来临,又是大雪,我总不能让无双一个人在前线吧?
她还是一女子,抛开身份不谈,她就是一个弱女子,而且还是在大雪天......
我内心不忍啊,要不是为了等我大哥来,今日就出发了,不过大哥都这么多天,早到了才对,不然我心里总是不安......”
他要去迎接他的无双,要在战事彻底落幕的第一时间赶到她身边,更要亲自去会一会与他隔空博弈了许久的岳父宁陾!
最后三天也是为了等自己大哥,本来前段时间就该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路上耽搁了......
就在他准备调派事宜时,殿外忽然传来禀报:“陛下!陛下!
大公子!!!
大公子及其夫人,已至金都城外十里亭!”
凌不凡闻言,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喜之色!
他一拍手掌:“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大哥终于到了!虽然比预期的晚了几日,想必是顾及嫂嫂曲茜身怀六甲,车驾不敢行得太快。
一路平安,这便是最好的消息!
“快!备驾!不,牵朕的马来!
瑶儿快!!!
叫雪儿跟诸位娘子,随我一同出城,迎接大哥与嫂嫂!”
凌不凡瞬间将前线军务暂且压下,此刻,没有什么比迎接久别重逢的兄长更重要。
他不仅要亲自去,还要带着所有在京的妻妾一同前去,这并非帝王仪仗,而是弟弟对兄长最隆重的敬意与亲情。
金都城门外,风雪依旧,但天子仪仗的出现,引得沿途百姓纷纷驻足,议论纷纷,不知是何等贵客,竟能让陛下如此兴师动众......
凌不悔的马车在风雪中缓缓驶近,当车帘掀开,他看到城外那旌旗招展、盔明甲亮的仪仗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二弟如今已贵为东陵皇帝,却万万没想到,他会亲自出城这么远来迎接自己!
“快快快!娘子!
我二弟来了!”他急忙扶着身怀六甲行动不便的曲茜小心翼翼地下车。
脚踩在松软的雪地上,凌不悔看着大步流星迎上来的凌不凡,心情复杂无比,激动、喜悦、还有一丝难以避免的拘谨和敬畏。
他下意识地就要拉着曲茜行礼:“草民凌不悔,携内子曲茜,参见......”
“大哥!!!”
他话未说完,凌不凡已一个箭步冲上前,牢牢托住了他的双臂,不让他拜下去。
凌不凡的力量很大,眼神更是激动:“你这是做什么!
你我兄弟,何须如此!
当年在俞唐,若非大哥照拂,我凌不凡焉有今日?
你永远是我大哥!”
说着,他目光转向一旁虽大腹便便却依旧难掩雍容气度的曲茜,竟是抢先微微颔首:“见过嫂嫂。
一路辛苦,车马劳顿,身子可还安好?”
这一声嫂嫂,叫得曲茜受宠若惊,她虽出身俞唐贵族,但面对眼前这位大势已成的东陵帝王如此谦恭有礼,还是感到有些手足无措,连忙在凌不悔的搀扶下微微屈膝:“陛下折煞民妇了,民妇一切安好,劳陛下挂心。”
“哎,自家人,叫陛下生分了,嫂嫂与大哥一样,唤我不凡便好。”凌不凡笑着摆手,随即对身后跟上来的武瑶、宁邪依、澹泠雪等诸位娘子介绍道:“诸位娘子,快来见过大哥与嫂嫂。”
凌不悔自然是见过几人的,剩下几人虽然没见过,可这般国色天香自然都不需要猜了,自己这二弟风流的名号远远盖过他国君的身份.......
武瑶身为皇后,率先上前,姿态优雅却毫无架子,她柔柔一礼:“武瑶,见过大哥,见过嫂嫂。”
她目光落在曲茜隆起的腹部:“嫂嫂舟车劳顿,快莫在风雪中久站,宫中已备好暖殿热汤,快请入城歇息。”
宁邪依虽性子傲娇,但也知此刻场合,跟着敛衽一礼,紫眸扫过凌不悔和曲茜,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澹泠雪,陆云裳、烟柔漪、澹台思清等人也纷纷上前,恭敬地行礼问候:“见过大哥,见过嫂嫂。”
这场面,让凌不悔面色无比激动。
心中那点因身份巨变而产生的隔阂与拘谨,在这一声声真诚的大哥、嫂嫂中,冰雪消融。
“好,好......二弟!!!
诸位弟妹不必如此多礼!”
凌不凡看着他微红的眼眶,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大哥,嫂嫂,回家!
宫里暖和,我们兄弟好好喝一杯,慢慢聊!
大哥可是让我一番好等啊!
正好爹爹也在!”
“爹也在这里???”凌不悔似乎有些意外。
凌不凡笑道:“自然,爹早就回来了,他也在等着你,只是他似乎不太喜欢这种场合,所以我就没叫他,等会你可以去见见他。”
凌不悔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好......”
至少他现在知道了父亲安然无恙的消息,也算了了他的心病。
“走吧!”凌不凡拍了拍他肩膀,带着他朝皇宫走去,而武瑶跟陆云裳则是扶着曲茜,一路上有说有笑气氛格外融洽。
一群人在宫内气氛那是相当融洽,攀谈见曲茜也没了之前的拘谨,毕竟像武瑶她们这般温柔的女子,说话间暖人肺腑。
武瑶心思玲珑,见兄弟二人也已落座,便让春香去将酒菜备齐.......
她起身对凌不凡和凌不悔柔声道:“夫君,大哥,你们兄弟二人久别重逢,定有许多话要聊。
我与诸位妹妹便先带嫂嫂去安排好的寝殿安顿,也让嫂嫂早些歇息,一路车马劳顿,切莫累着了。”
说着,她亲切地挽起曲茜的手,陆云裳也在一旁细心搀扶。
曲茜感激地看了武瑶一眼,又望向凌不悔,见他点头,这才道:“有劳皇后娘娘和诸位妹妹了。”
“嫂嫂客气了,都是一家人。” 武瑶嫣然一笑,随即对凌不凡递了个安心的眼神,便领着澹泠雪等一众姐妹,簇拥着曲茜款款离去。
殿内侍立的宫人也悄无声息地退至殿外,轻轻掩上了门,将温暖宁静的空间留给了这对身份已然迥异,却情谊依旧的兄弟。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红泥小火炉上温着的酒壶发出轻微的咕嘟声,酒香四溢。
“来!”凌不凡亲自执壶,为凌不悔斟满一杯热酒,又给自己满上,这才举杯道:“大哥,一路辛苦!
这杯酒,既是为你和嫂嫂接风洗尘,也是庆贺我们兄弟重逢!
干!”
“干!” 凌不悔心中暖流涌动,所有拘谨在这一刻都化作了重逢的喜悦,举杯与凌不凡重重一碰,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带来一股暖意,也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放下酒杯,凌不凡关切道:“大哥,在俞唐一切可还顺心?
曲真他对你可好?
有没有再给你脸色看?”
他问得直接,不带丝毫掩饰。
当初凌不悔在俞唐经商,与曲茜互生情愫,却因出身和东陵遗民的身份备受曲真阻挠,甚至多有折辱,这事凌不凡是知道的......
凌不悔闻言连忙摆手,语气甚至带着几分急切:“二弟,你快别提这茬了!
如今岳丈对我极好,简直是视如己出,客气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今日他也来了,只是在后面,因为场合估计没好意思出来拜见,你别见怪......”
“这种事情倒也没什么。”凌不凡虽然面色古怪,却缓和不少.......
凌不悔感叹道:“你也知道,从前他是看不上我这个外来商贾的,总觉得我配不上茜儿,没少给我白眼和难堪。
若非茜儿坚持以及二弟你当初的帮衬,如今更是成就如此伟业,威震天下,他岂会态度大变?
如今莫说是给我脸色,便是说话都陪着几分小心,连带着俞唐国君赵群,见了我都是客客气气,礼遇有加。
我心里都明白,就我这点脸面和尊严,能在俞唐安稳经商,无人敢欺,甚至曲家能更上一层楼,都是托了二弟你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