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瞻看他语塞,并没有再追问,只是帐内众将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项瞻起身,来到大帐中央,盯着沙盘上的“山阳郡”模型,眉头紧锁。
这山阳城占地极大,原本就是被武烈皇帝选为大召国都的地方,后经扩建,分为内城和外城,呈一个「吕」字型结构。
「吕」字外五里,又被高耸的城墙围了起来,城墙外则是十数丈宽的护城河。
“吕”字上「口」便是内城,包含皇宫与王府大宅,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富商巨贾。
“吕”字下「口」以及到城墙之间的五里范围,则是外城,住的都是普通百姓,手工业者,小商小贩以及各类工匠。
上口是天,是口含天宪的皇权象征,富丽堂皇却封闭、尊贵、不可僭越。
下口是地,是张口讨生活的百姓,街巷纵横,市肆繁华,虽远不及内城富贵,却更添人间烟火气,开放而又嘈杂。
中间那一横,看似连接,实则是一道看不见的墙,官看民如草芥,民望官如鬼神,官与民、贵与贱、生与死,皆在此分界。
而内外城到城墙之间那五里,其实就是个灰色地带,白天是集市、作坊、码头、戏棚、茶肆,人声鼎沸。夜里却可能变成黑市、私斗、密谋、逃亡的温床。
这里住的是没户口的黑民、隐藏着逃兵、哪家贵胄的私生子、被除名的工匠、改了姓的罪臣之后……他们不被计入丁册,却又是城市运转的暗齿。
项瞻的目光,始终没有看内城,而是一直盯着外城的位置,这山阳城内近二十万百姓,绝大多数都生活在外城。
“秋收已过,各地收获的粮食,一粒也没送进去,三个月不开城门,又不驱逐百姓,要么是城中真有大量存粮,要么……
“不对!这三郡之地,与我们当初在冀北起事时不同,我们有贺氏商行支撑,又提前备下了大量粮草,养得起军队,可朝廷要养着七八万士兵,没了青州和徐州,仅靠三郡税收,最多也就撑上一季,夏收之后要补充,秋收之后也要补充……”
他自言自语,又看了眼贺羽,心中暗忖,“五六日不见炊烟,难道……”
他心里咯噔一声,幼时跟随项谨游历时的场景突然浮现在眼前,尤其是那两年旱灾,看到过的一幕幕,竟不受控制的一个劲儿往脑子里钻。
“大哥!”他猛地抬头,看着赫连良平,双唇微微颤抖。
赫连良平被他突然发出的喊声惊的了一下,下意识站了起来,看他脸色煞白,顿时也蹙起了眉,忙上前两步,来到他身边,压着声问:“小满,你怎么了?可是想到什么了?”
“我……”
“报——!”项瞻还没来得及说话,被帐外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
众人纷纷扭头看去,但见守卫进来,抱拳说道:“启禀主公,张将军携徒弟柳磬,以及秦光、楚江两位玄衣将军求见。”
项瞻当即看向帐外,心中疑惑他们怎么会过来,但还是应了一声:“让他们进来。”
守卫出帐,四人入帐,齐齐躬身施礼。
项瞻唤他们起身,目光越过秦光和楚江,打量起张峰和柳磬,二人皆是狮面盔,麒麟甲,龙纹靴,肩披黑色金纹披风,手持方天画戟,要是不看脸和身材,简直挑不出不同的地方。
“这个疯子,对徒弟倒是上心。”他在心里揶揄了一句,又盯着张峰,“你们不在燕叔那助阵,怎么跑这儿来了?”
“唉,别提了!”张峰重叹一声,把画戟丢给柳磬,“自打燕叔去了水师驻地,劫了几次青州商船,郑天锡那老小子就成了个缩头乌龟,凡靠近兖州的城池、关隘、港口尽数封闭,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他来到项瞻与赫连良平之间,一拍沙盘边缘,接着说道,“都快三个月了,燕叔几次派战船试探他的反应,他都无动于衷,让苏新覃领镇安军靠近平昌郡,人家守城大将连头都不露一面,真是见了鬼了!”
项瞻和赫连良平对视一眼,后者淡淡说道:“本来也没打算招惹郑天锡,调兵不过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他不动也就不动了,没必要大惊小怪。”
“话是这么说,但是……”张峰话到一半,看了眼秦光二人,摆了摆手,“你们说吧。”
项瞻狐疑的看向秦光,秦光当即抱了抱拳,说道:“启禀主公,属下分派三批玄衣力士混入青州,走东莱、长广、东牟三郡,所见皆是一片祥和。”
项瞻眉心一跳,像被人用冰锥在太阳穴上轻轻点了一下:“祥和?”
“正是。”秦光说道,“田间收稻,场院晒谷,渔港扬帆,盐场升烟,丝毫不见战乱的影子,百姓之间流传着一句话,说,说……”
很少看见秦光如此支支吾吾,项瞻微微皱眉,忍不住斥问:“说什么?”
秦光忙低头抱拳,不再遮掩:“管他项瞻与朝廷打成什么样,郑都督说了,秋后不纳粮,不征丁,青州不愿参与那些战事,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
帐内突然静了下来,静得仿佛连众将领的呼吸声,都刻意压低了几分。
也难怪,大军压境,都督府却视而不见,百姓仍旧该干什么干什么,这可就不符合常理了。
项瞻也沉默下来,目光重新落在沙盘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赫连良平瞥了他一眼,也没多言,问张峰:“那你们来这里是?”
张峰说道:“燕叔说,青州的情况有些奇怪,我军不宜轻动,反正也没想现在攻打他们,倒不如先收拾了朝廷这边,让我过来助你们攻城。”
赫连良平微微颔首,这才看向项瞻:“燕行之说得有理,与其想些有的没的,不如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
项瞻深吸了口气,没有回应赫连良平,反而又看向秦光和楚江:“徐州那边,可有异动?”
这下是楚江开口:“回主公,徐州也是风平浪静,袁季青除了修缮战船,整理秋收账册,别的似乎也没有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补充道,“与之前一样,青州各官府衙门、府库仓廪、船坞军营等重要地点,把守盘查都极为严密,玄衣力士很难靠近,一切信息,都只是从茶楼酒肆打听得知。”
项瞻点了点头,心中暗赞,到底是袁季青,知道什么最该防,战场上最忌军情不明,探查不清情况,量你有千军万马,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深吸了口气,驱散与山阳城无关的想法,扫视一圈众将,最后还是将目光定在赫连良平脸上,沉声道:“大哥,我想,我已经猜到山阳城里发生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