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庭安眼睛微眯,一言不发,只是握着栏杆的手微微一紧,目光死死锁住远处那杆「徐」字大纛,火把映照下,乾军就如一条奔腾的火龙,向河岸滚滚而来。
“两万……”他低声重复,眼底意味不明,“李校尉,传令下去,各营备战,但不可出寨迎击。”
李懿忙道:“殿下,徐云霆凶名赫赫,只靠我们怕是抵挡不住,是否要向中军求援?”
“不必。”萧庭安语气平静得让李懿一愣,“裴文仲已经来了。”
他抬手指向东南方向,那里的天际线已被火光映红,裴文仲的三万援军正水陆并进,楼船的帆影在月光下隐约可见。
这位三军主将到底分得清事态缓急,虽对太子心存芥蒂,却不敢在明面上见死不救。
萧庭安放下手,再望北岸时,原本紧皱的眉头,又渐渐展平,嘴角竟然还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李懿觉察到了,心中不免更添疑惑,大战来临,对手还是徐云霆,太子怎么还笑得出来?
“殿下,您这是……”
萧庭安微微摇头,没有过多解释,心中却在想,项瞻若真重伤濒死,徐云霆身为大都督,此刻更该坐镇中军稳定军心,而非亲临前线为他报仇,如此来看,项瞻定是无恙了。
只是接连几日袭扰不断,如今就连徐云霆也亲自出动了,弄出这么大动静,项瞻究竟在耍什么把戏?
他虽然还想不通,此时却已不再焦灼,而是生出一种静待好戏开场的心思:“去传令吧,敌军若再如前几日那样,我军也照常便可。”
李懿虽不解其意,却毫不迟疑地领命而去。
少顷,徐云霆领大军到来,在距落星滩三里处列阵,这个距离在普通弓弩射程之外,又足以让守军看清他们的声势。
军阵严整,步兵方阵、骑兵两翼、重弩与投石机居中,标准的攻城阵型,却迟迟没有发动进攻。
不消片刻,裴文仲也已率轻骑先到,一万重弩虽还在赶来的路上,但水师楼船也已靠近落星滩东侧,却又因滩前水势太浅而停滞不前,但船上床弩还是调整好了方向,对准了北岸乾军。
两岸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风声呼啸,这种氛围足足持续了半炷香,北岸乾军阵中突然爆发出震天鼓声。
徐云霆勒马出阵,枪指落星滩:“大乾兵马总督徐云庭在此,谁敢出来一战?!”
身后两万大军齐声呐喊,声如雷震直扑南岸,惊的荣军战马乱嘶不断,一众将士更是面面相觑。
裴文仲眉头紧锁,握刀的手紧了又紧,却不敢答话,而是扭头看向营寨望楼上的萧庭安。
萧庭安与他目光短暂接触,却又立刻移开,继续凝视徐云霆,心中暗自好笑:以你杀神之名,谁会与你斗将?好歹也是天下名将,倒是会装腔作势。
“裴文仲!”
他正自腹诽,却见对岸徐云霆长枪一扫,声如洪钟,“当年襄王待你不薄,你又得燕将军再三提携,才累迁至王府中郎将,不曾想却贪图权位,助萧执弑君杀父,行篡逆之举,枉你也是军中大将,如此助纣为虐,有何面目……”
“徐云霆!”裴文仲终于回过神来,脸色铁青,咬牙断喝,“休要妖言惑众!”
不肯承认的真相,往往最伤人,他心里清楚徐云霆所言不虚,当年他不过是襄王帐下的小小都尉,要不是平蛮时作战勇猛,经燕行之两次举荐,他这辈子都摸不到中郎将的门槛。
可正是这位恩人,却成了他新主萧执的眼中钉。
他若不背叛,今日站在这儿的,就该是襄王麾下的忠臣,而非篡位者的鹰犬。
可这些话,他不能说,更不敢认,一旦认了,麾下将士会怎么看他?
当年襄王治水施药、爱民如子的名声,至今还在南荣军中流传,那些老兵酒后提起襄王,依旧会红着眼眶叹一句“襄王仁德”。
“襄王谋逆,陛下以国为先,斩断私情,何错之有?”他厉声喝道,声音却被北岸的声浪压得有些发颤,“倒是你,身为召国旧将,不思为主复仇,反投靠弑君逆贼,才是助纣为虐!”
“哈哈哈,好一个以国为先!”徐云霆仰天大笑,笑声里满是嘲讽,“裴文仲,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当年武成皇帝夜访襄王府,究竟是谁率兵围宫?是谁一箭射杀武成皇帝?是谁一把火烧了襄王府?又是谁,在矫诏上盖下传位大印?!”
这几问如数把尖刀,直插裴文仲心口,他嘴唇翕动,却吐不出半个字。
当年之事,他确实在场,也确实亲手射过一箭,不是射向武成皇帝,而是射向那位诞下皇子的林淑媛,那妃子临死前的眼神,他至今难忘。
“都督!”副将见他失神,低声提醒。
裴文仲猛地惊醒,冷汗已浸透重衫,他盯着对岸那杆「徐」字大纛,忽然意识到,徐云霆似乎根本不打算真的进攻,这老匹夫是在拖延时间,可他又在等什么?
然而,当他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的时候,徐云霆又突然再度举枪:“诛杀裴文仲,生擒萧庭安,为陛下报仇!”
吼声未落,北岸军阵后方,便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械绞动声,数十架投石车被推至阵前,绞盘转动,配重轰然砸下,磨盘大的石弹呼啸着划过淮水上空,如流星般砸向南岸营寨。
第一枚石弹精准地砸中落星滩最前的箭楼,木屑与血肉横飞,整座楼体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中轰然倒塌。
萧庭安大惊,实在没料到徐云霆怎么说攻就攻,忙下令不要硬抗,立即找掩体躲藏。
而在营寨荣军纷纷躲避的时候,更多的石弹如雨点般落下,砸在营墙上、箭楼上、以及裴文仲带来的两万骑兵方阵中,惨叫声瞬间盖过了鼓声,荣军阵型顿时大乱。
“不要慌,快散开!”裴文仲嘶声怒吼,“重弩,楼船重弩,给本将还击!”
楼船虽然无法靠近浅滩,但船首装备的床弩射程可达三百步,蔡阙亲自挥动令旗,数十艘战船同时转向,船首狰狞的弩臂缓缓张开,每一架都装填着丈余长的铁矢。
“放!”
嗡声齐响,数十支铁矢同时离弦,撕裂空气的声音如同龙吟。
北岸乾军早有准备,盾墙顷刻间立起,但仍有数支铁矢穿透缝隙,将数名士卒连人带盾钉在地上,其中一支更是擦着徐云霆的盔缨飞过,惊得他身后亲兵齐齐上前。
亲军都尉更是勒马护在他身边,紧盯水上战船:“都督,敌军有备。”
徐云霆却是冷笑一声,长枪挥动:“火箭,第二轮,专射战船。”
投石车阵列后,五千弓弩手换上火矢,弓弦拉满,箭头浸染的火油在黑夜中闪烁着妖异的光。
随着一声令下,漫天火雨倾泻而下,火矢钉在船帆上、甲板上、船舷上,火焰瞬间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