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明将杨暮客送回宫中,已经接近寅时。
此时不上不下,睡意全无,入定已晚。索性坐在房檐上,对着一旁的女侍卫一笑。他以内景观想法望紫气东来。亦是免去弄出声势扰“民”。
运功之际,心中回忆不停涌现,全然不受控制。
心湖里,旭日东升,霞光万丈。回看随贾小楼来到朱颜国,遇见了那位袁母。端得杀伐果断。当下想来,这袁母和贾小楼是一类人……
而后他记起,是他传话雏缘观,方有真人道争。再过十年,封山的雏缘观迁走了……
是他亲手杀光天妖卫队的校尉家族。
自此女帝将天妖饲养之权交予贾小楼。
下山还愿时,帮袁母率大军南下。
一路护送人道,不受妖邪袭扰。
那时贾小楼授命去正南抵挡妖邪入侵……
他撺掇季通考举,被黎中堂相中,选入皇宫做帝婿……
睁开眼,天已明。
朱颜国迄今为止弄到这般地步,和他杨暮客脱不清干系。
早饭过后,去给朱语仙讲课。
讲解中州风土人情。他亲身走过,亲身参与,言之有物。将冀朝君臣合力变法,裘樘朱笔革新之事娓娓道来。细细铺陈之后,又告知她结果。世家钻营,官校书院变为生意场……结果不美。
小丫头大受震撼,杨暮客并未解释太多。
“先生是我阿父老师,学识果然出众。可惜不能常在宫中教我……”
杨暮客抚她头顶,叹了口气,“至少能教你到秋祭……愿你日后做一个明君。”
朱语仙昂头看他,“先生。您与昌祥公将这女国已经搅得天翻地覆,即便是学生继位,又有何用呢?”
“圣人为子民心中偶像,茫茫人海中的定海支柱。遂,引人瞩目,最是有用。好好想想……我去寻昌祥公有事。”
言罢,杨暮客匆匆离开后宫,让禁军领他去中宫监察院。
小楼室内办公,抬头见自家弟弟风风火火闯进来。玉香今早带着换洗衣裳入宫,她此时身着便装,带着一副套袖。
“给我权!”杨暮客冲到小楼桌前,按着桌面与她双目对视。
“国师大位,还不够你招摇么?国内门禁皆如无物,你哪里都可去得,还问我要权作甚?”
杨暮客目光炽热,语气郑重,“不够!旁人早有布局。彼时我等还在中州,他们便在等着……偌大国家,一个宗门没有。此地不曾禁绝灵韵,这说不通……除非是你亲手布置……”
贾小楼拿起一本奏章打开,两笔勾下,扔在一旁。
玉香赶忙去关门窗。
小楼这才开言,“我事情多。只给你一刻钟……我先说,我随义父离开万泽大州十余甲子,那时方才还真,证真灵法相。我既没功夫布置,更不料今日要修化凡合道。还是你入山之时,让那老货点醒了我。”
杨暮客眉头紧锁,“不重要!这些不重要。现有邪神入侵,手段诡异。我要在南方开战,你要引导人道阴阳和合。必然合流,不可受阻。我时间不多,要权!”
贾小楼哼了声,但心中仍旧疑惑,便问,“要什么权?”
“给男子找一条出路。官面的上升渠道被世家女子占去。从这条路上挤,他们一辈子也挤不出来,更不必说出人头地。那便先走神道,选阴兵!”
贾小楼放下笔,细细打量杨暮客。她用指尖揉了揉套袖上的朱砂。顺着杨暮客的话想了许多,这才问,“你要什么权?”
“给我个司空之权,我要在官道上立庙,南方修国神观别院!”
贾小楼噗嗤一笑,“阻敌于外海,好想法。但人道如何对付邪神?你又小觑了别个!这样吧……男子考举怕是一辈子都争不过当今世家。便是开科,也没多少成材。我开一个道学!让男子去考。”
杨暮客恍然大悟,“道学?莫非……小楼姐你又早有准备?”
贾小楼摇头,“我本准备扩大海贸,过往有才男子皆出海。记得朱哞吗?这些善于钻营的,被外派为使节,一路九死一生。却都不愿意回来,只想着掏空国内,在外置办家业。那朱哞心怀不轨,主意打倒昌祥侯府上,自然是要杀掉。因他而受启发,我要跨海贸易,人才缺口非世家能补。你要修道观,我就助你兴建道学。两条腿走路,想来更顺。”
“给本国师批个条子,我去面圣。”
小楼拿起边上的绢纸写了两笔递过去。
今,国师见南方妖邪现世,欲立神道于南,祈福平安。
杨暮客拿着条子来到朱捷寝宫,行君臣之礼,言明条件。
继而他乘飞舟出宫,直奔国神观而去。
国神观坤道心中恼火,好好京都不留,要去破落之地……
杨暮客环视众人,“尔等若是不去,明日朝中议事之时,我便提议选男子入道观,供奉国神。”
一人上前喝止,“国师!本长老不同意!观中皆是女子,坤道修持之地,怎能让乾道入内?”
杨暮客掸掸衣袖,嘿了声,“早知尔等便是这样。贫道也是乾道?怎地就不能入内?尔等不愿与乾道同吃住,那便另起炉灶,自此分阴阳两观……”
他也不解释,去大殿给国神上一炷香,乘舟而去。
二日早朝,拟票过堂。国神领司空之职,南方建国神观别院。
政令通过,国师总领全局,沿途布设道观,护佑民间平安。
经一晌午准备,杨暮客国神观行科一场,领着几个坤道登上飞舟直奔东南。
他们乘船前往东南袁母驻地。
落地后建立道观,先要谋求驻军庇护。
杨暮客在飞舟里静坐,怀中抱着一个锦盒。锦盒中是一尊朱明明的塑像。
盒中塑像开口说话,“此回紫明上人牵涉人道太深,恐有反噬。”
“贫道以身入局,欲瞧瞧邪神究竟有何本领。我为国神求来香火,北方昌祥公扫清淫祀,只尊官祀。您可抽出精力,来整饬南方神道。贫道排下大阵调理地脉。此乃用人道手段对付邪神,非是干涉人道。因不同,则果不同。请国神安心……贫道修物我齐平,凡人,修士,神明,各执其道不偏不倚,如此便是齐平。”
飞舟落地,袁母来迎。
杨暮客躬身行大礼。对此女,他是真心敬佩。
至于治下不严,致使邪神入侵。且便随风而去吧……他也不说。
小道士上前一步,只言说,因建国神观,需鉴明人心。若有邪祟,一律当诛。
随行坤道各自去准备选址,集结工兵。消息虽她们散开……袁母大宅求情之人接踵而至,但她紧闭大门一言不发。
于此留足两日,杨暮客一步步沿着海岸行走。布九星连环,脚踩罡步,请星君瞩目。敕令上清靖宁,疏导地脉,贴山脊引导水土循环,构筑气运大阵。
阵眼,便是国神别院新址。
小道士纵身一跃,飞在半空。云头端坐养精蓄锐,等着邪神的反击……
夜里妖风起。
两只天妖自外海而来,口喷污水,欲毁山脊地脉。
杨暮客睁眼一瞬,金光四射。腰间宝剑出鞘,一白一青两道剑光一闪而过。
半空雷霆乱舞,逼着两只妖精四处乱窜。
小道士手中掐诀,起九宫,朗朗之声传遍四方,“当真以为此地只有九星封禁大阵?呵,岂不知贫道最善混元法!?”
九星连环星象挪移,变作九宫阵。九宫外展八卦,他脚踩中宫,分阴阳。
意义待料,那两只小妖顷刻间被他镇压在大阵当中。
不多时,阴风呼号,无边的煞气从海中袭来。
杨暮客见煞气来势汹汹,半空脚踩罡步,叩齿二十四响。
征召国神,接引神国。
九宫图上神国乍现。万丈金光掩星夜,腾云雾霭聚灵神。朱明明一身戎装,身后是众多护法神,与那阴风对峙。
小道士赶忙躲到朱明明身后去。凭他那筑基本事跟邪神叫板?他又不傻,岂会如此莽撞……
阴风煞气滚滚,比神国众神毫不逊色。
朱明明率神国护法神前出,金戈铁马之声自天际而来。
一通鼓。
袁母入梦了。
她率领大军,站在海边的雄城之中。看着那些女子头颅筑成的京观……南枭国那群败类,还没伏法受诛,她不会倒下去。
杀!一声大喝,贾母亲自上阵,诛杀梦中南枭国的守军。
杨暮客端坐云头,对着大海轻声说着,“我许是猜到你是谁。但也许错了。南枭国你早就布设神种,便是朱颜国也有……我坐船归山途中,想来两次遇见邪神,都是与你相关。一次是那黎家的小姑娘,被你接走,一次便是定海宗里丢失宗门至宝。”
星空下,煞气黑雾聚在一团。
“大气运果真不同凡响。不过紫明上人猜错了。本神才被人放出来不久……”
朱明明附身袁母,率领一众护法神神将对着海中煞气冲杀,所向披靡。
金光之下邪祟聚形无她一合之敌。
眼见就要杀到那团雾气边上,但一眨眼,雾气竟然来至军阵后方。
那阴云喋喋笑着,“朱厌国还是老样子,只喜欢正面接敌。当年此地一只朱厌成了气候,海边上被朱雀麾下妖将击杀分食,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好惨呐……”
杨暮客屏息凝神,手中掐着唤神诀。若是朱明明敌不过,他便要请岁神下凡。
阴云越飘越近,亲切地说着,“小道士,别着急。你既要问我是谁,又要叫神官下凡斩我……那我还如何开口?”
杨暮客故作镇定,龇牙一笑,“敢问神名?”
“本神名叫……”
蜕。
此名唯有杨暮客听见。
听了后世间好似破碎,乱风撕扯着他的道袍。
小道士此时再说不出一句话……
因果往事化作丝线,好像一层层蛛网糊在他的嘴上。
要遭!杨暮客怒目圆瞪,心道邪神果真狡诈!此时无法口念真言,便不能起诀唤神。
远处袁母背生白翅,眨眼间化作一只七色鸟。大鸟伴生祥云,翅膀呼扇之下,瞬息来至邪神云雾边上。
邪神云雾散发金光,隐隐能看出一个人形。
二者一追一逃,叫杨暮客得了功夫喘息。他取出天地文书,书页展开字符飞舞。一串紫金咒令排成一列。
敕令。戊辰执岁,速速下凡。
施法过后,光柱通天。
一颗流星瞬息砸落。
金甲将,手持八角紫金鞭,高百丈,一鞭之下,星空再现。邪神气息,在岁神一击之下尽数消弭。
岁神鬼仙将神鞭搭在肘内,欠身一揖,“执岁殿当值,应上清门紫明敕令显灵,击溃邪神,就此告退。”
瞧见金甲将化作星辉散去……杨暮客终于松了一口气。但糊在他嘴上的因果仍然未消。
朱明明放归袁母的梦境,一团氤氲落入凡间。七色鸟化成人形,来至杨暮客身旁。
杨暮客端着天地文书,面色如常,轻轻一笑。一行字从玉书飘出来,“执岁已击退邪神。你就此开始布设神道。要快。”
“小神领命。不过上人……您身边,无人护法。”
杨暮客合上玉书,往自家宗门的方向看一眼。
朱明明心中了然,轻笑一声赶忙告退。
待朱明明走后,杨暮客飞落到一座山头。
山中漆黑一片,他按着山壁,努力试着掰开自己的嘴。
但嘴上好似被灌注铁水,一根指头都塞不进去。舌头麻木,莫说叩齿,便是舌顶上腭,搭建灵桥都做不到。
一缕缕因果正在顺着他的呼吸,进入体内。
杨暮客眯着眼,额头尽是冷汗。他裹紧了道袍,不想让别个看见他的狼狈模样。
心道。他们只是要找一个大气运的。是小楼姐,还是他紫明,有何分别?由自己担下来又如何?
不就是邪神的因果,贫道与邪神的瓜葛还少吗!
此时杨暮客不禁去怨归元。到底谁才是您的徒儿?!到底是贾小楼是弟子的护道人,还是弟子是她的护道人?
因果一缕从金肺混入心火当中……
杨暮客心呼不妙,犯淫思之戒了!
灵台中嗤嗤作响,渐渐邪风起,应了风灾,吹来一份旁人的回忆。
两个俏丽女子立于海底,在一块巨石前说话……
一女子轻笑提问,“归元已经失踪两甲子。元胎到底能否沟通?”
“您问我,我又问谁去?”
这个声音,打死杨暮客他也忘不掉。正是洱罗真人说话。
那人又问洱罗真人,“此地便是蜕神被封印的地方?这位可狡猾的很……”
“它分化万千,这不过是其中一个真身。”她用手抚摸海底巨石,轻轻敲打,看向另一人。
此时终于得见样貌,此女正是尚杳。
凫傒尚杳,打开洞天搬运大法力,海底山摇地动湍流涌动,眨眼间将巨石装进去。
杨暮客跟随视线看向海面,洱罗惊呼一声,“不好,青瑶子追上来了。”
她急忙抓住尚杳的胳膊一个挪移,冲向混沌海。
这两女子一路奔逃,景色变化忒快。
杨暮客纵然聚集心神,还是跟不上她们行动的速度,看不清到底在何方位。
忽然杨暮客觉着嘴唇一凉,因果气息被人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