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是个非常听话的首辅。
这些年,都是如此。
他之所以听话,一方面是因为在面对君权时,天然的处于弱势,在加上他没有张居正,海瑞那种性格,所以,这是被拿捏了。
另外一方面的原因是,在他看来,天子确实是圣天子……
但,此时,皇帝不给他明确答案。
他心里面还是有些没底气。
如果说京师大学堂成为天子门生的话,那国子监怎么办。
这已经是对国体产生影响的大事了。
申时行不是张居正。
他心里有底气,就怪了。
此番,他再次开口,用前路漫漫,来形容陛下的京师大学堂……
而朱翊钧听完之后,只是轻叹口气:“不怕前路漫漫,只怕不肯动身……阁老之心,朕是清楚的,但阁老啊,天下比你想象中的大,咱们慢慢的变,时间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申时行听完朱翊钧的话后,更蒙圈了。
什么慢慢变。
什么时间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当然,这个时候的申时行当然不清楚,朱翊钧心中的想法。
京师大学堂的学子,优秀毕业之后,可以去做外交方面的事情,也可以去宁波港当管理者,更有可能,入西苑在皇帝陛下面前当差……
不管做说什么。
人家都需要身份的。
但,外交这工作是礼部的,宁波港的管理者,也有编制,更不用说入西苑在皇帝陛下面前当差了。
这都是需要身份的。
总不能让人家上了十几年的学后,在去参加科举……那他们也肯定考不过别人。
这也是为何,此时朱翊钧没有给申时行准确答复的原因。
而且,想要把京师大学堂维持下去,不仅仅需要他这一代,还需要下一代,甚至第三代的君主,一直坚定的走下去。
走到,京师大学堂出来的寒门子弟,已经掌握了一定话语权,可以在朝堂上有能力扞卫他们的阵地……
实际上,对于这个时候的朱翊钧来说,将京师大学堂办成,很简单。
艰难的是,持续性。
让京师大学堂持续下去,变成真正的北京大学,甚至影响其他地区,影响整个权力架构。
申时行从乾清宫出来后,沿着宫墙下清扫干净却依旧透着寒意的青石板路,缓缓向内阁值班房的方向走去。
皇帝的话语犹在耳畔,那庞大而缜密的人才培养计划,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宏伟画卷让人感到肩头沉甸甸的压力。
他走着,想着。
自己当内阁首辅,这满打满算,马上十五年了啊。
是不是,该回老家了。
申时行这是有一次的想要逃避。
刚踏入熟悉的首辅值房,一股混合着墨香、陈旧书卷以及炭火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
值房内,几位阁臣早已等候在此。
除了几位资历较深的阁老,还有三位以侍郎身份入参机务、在阁中学习的内阁阁臣。
这三名内阁阁臣,都有一个共同的出身“预政房学士”。
礼部右侍郎司汝霖……
工部右侍郎张嗣修……
以及户部右侍郎曾向一……
他们年龄最大的司汝霖也才四十五岁。
这些官员跟皇帝的关系是最为密切的。
深得皇帝信重,被视为内阁大学士的后备力量,他们的存在,也给这间传统意义上的中枢重地带来了些许不同的气息……
见到申时行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资历最老的次辅,户部尚书张学颜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难掩的关切与急切:“阁老,陛下召见,所为何事?可是为那‘京师大学堂’之议?朝堂之上,物议沸腾,此事……陛下究竟是何章程?”
王用汲也捻着胡须道:“是啊,阁老。此事突如其来,陛下此前未曾与阁臣商议,今日朝会之上,态度又如此坚决,着实令人心忧。”
“华夷之辨,关乎国体,圣学根本,岂容轻撼?”
“若贸然行之,恐天下士林非议,动摇国本啊!”
“您应该劝劝陛下啊……”
值房内炭盆烧得正旺,但与乾清宫一样,暖意驱不散众人眉宇间的凝重。
茶水在精致的瓷杯中微微荡漾,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脸庞。
申时行走到自己的主位坐下,并没有立刻回答张学颜和王用汲的问题。
他先是端起刚刚奉上的热茶,轻轻呷了一口,借这个动作平复心绪,整理思路。
他能感受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有疑惑,有担忧……
放下茶盏,申时行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面前光滑的紫檀木桌案上,仿佛那上面有他需要的答案。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首辅特有的沉稳与分量:“陛下的决心,诸位今日在朝堂上,想必都已感受到了。”
他顿了顿,选择着措辞:“陛下之意,已绝非停留在‘议论’阶段。京师大学堂,三年之内,必立。”
张学颜和王用汲闻言,脸色更加沉重了几分。
申时行继续道:“陛下召老夫去,并非是要商议‘是否当立’,而是……告知老夫其全盘构想,并嘱托阁部,尽快议定章程,推动施行。”
“全盘构想?” 张嗣修忍不住出声问道。
他是已故太师张居正之子,张居正给张嗣修仕途之上带来了一定的便利,但也因其父关系在官场上颇为坎坷。
但自身确有才干,且深受皇帝一些新政理念的影响,对于新鲜事物接受度较高……
申时行微微颔首,将朱翊钧关于从官立蒙学到府学,再到京师大学堂层层选拔寒门才俊、并与伦敦大学堂互通有无、经费源于商利的规划,择其要点,向在场众人转述了一番。
他叙述得尽量客观平实,不带过多个人色彩,但颠覆性理念,依旧让在座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听得心神震动……
王用汲听完,长叹一声,摇头道:“陛下……陛下这是要另起炉灶啊!”
“如此一来,将置国子监于何地?”
“置天下数百万孜孜于科举的读书人于何地?”
“寒门子弟若由此捷径便可直通天子门生,谁还肯皓首穷经,钻研圣贤微言大义?”
“此非鼓励浮躁、轻视根本之道吗?”
“陛下,这是受了谁的蛊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