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厘部落覆灭、尸骸尽焚的消息,被韩铮以最简洁的军报形式呈递到了“澄心斋”。
韩铮一身血腥气似乎已被洗净,但眉宇间那股执行过酷烈命令后的肃杀尚未完全褪去。
“殿下,巴厘城寨已清理完毕。叛逆及附从族众,共计四千五百余口,已按王令处置。我军伤亡轻微,仅十余人轻伤。”
韩铮的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如同在汇报一次寻常的操演。
这个韩铮是从福建来的,但早些年,曾在北方为千户,年轻的时候,参与过万里八年的戚继光,李成梁远征蒙古。
那个时候,他就参与了大规模的屠杀。
见过的死人多了。
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心理波动。
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自家康王殿下,能否接受。
朱常洛端坐在蒲团上,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念珠,闻言,捻动念珠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
四千五百……这不再是奏章上冰冷的数字,而是他曾亲眼在城寨大致规模上想象过的、活生生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他甚至能隐约闻到,那随风飘来、若有若无的焦糊气味。
他面上波澜不惊,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淡:“嗯。后续事宜,好生处置,尸骸深埋或妥善焚烧,莫要引发瘟疫。”
“是,末将已安排妥当,定不使秽气污浊王土。” 韩铮躬身领命,见朱常洛再无其他指示,便悄然退了出去。
道房内重归寂静。
朱常洛维持着端坐的姿势,许久未动。
他今年方才二十,在来到南洋之前,居于深宫,住在王府,从未接触过死亡。
何曾想过,自己一念之间,竟能决定数千人的生死,让一个曾经喧嚣的部落彻底从这个世间消失。
一种沉甸甸的、带着血腥气的压力,无形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感到一丝呼吸不畅的窒闷。
他端起旁边的清茶,想要润泽一下突然有些发干的喉咙,却发现自己的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
他极力维持着外表的平静,甚至傍晚与王妃刘氏一同用膳时,也依旧谈笑自若,询问着她今日读了什么书,园中花草长势如何。
但刘王妃敏锐地察觉到,夫君的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一丝她从未见过的、一闪而过的惊悸。
是夜,南洋城陷入了异样的沉寂,连虫鸣都似乎稀疏了许多。
朱常洛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许久才朦胧睡去。
然而,睡梦并非净土。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暗虚无之中,脚下是焦黑龟裂的土地。
突然,四周影影绰绰,浮现出无数身影!
他们浑身焦黑,皮肉翻卷,有的身上还蹿动着幽蓝的火焰,发出噼啪的轻响……
有的抱着残缺的头颅,步履蹒跚……
有的伸着炭条般的手臂,无声地向他抓来……
他们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带着浓烈的怨憎与死寂的气息。
那是巴厘部落的亡魂吗?
朱常洛心中剧震,想要后退,却发现脚下如同生根,动弹不得。
他想看清那些面孔,却只见一片模糊扭曲的焦黑,唯有怨毒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钉在他身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惧达到顶点时,亡魂的队伍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身影。
他没有着火,衣衫褴褛,胸前有一个巨大的窟窿,脸上还带着临死前的茫然与一丝未散的、对家园的期盼。
是那个广东汉子!
他看着朱常洛,眼神复杂,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无尽的悲凉和疑问,仿佛在问:“为什么……是我?”
朱常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无法呼吸。
无尽的尸骸,唯一的清晰面孔,巨大的负罪感与恐惧如同潮水般要将他淹没。
就在他心神几乎失守之际,冥冥之中,一个宏大而平和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直接响彻在他的识海深处,又仿佛是他自己内心最终的挣扎与呐喊:“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这是道祖的教诲!
是他八岁就会背诵的太上感应篇开篇!
声音带着一种清静无为却又洞悉因果的力量,如同清泉浇灌在他焦灼的灵魂上。
几乎是同时,现实中的床榻上,紧挨着他沉睡的刘王妃被身边丈夫急促的呼吸和含糊的呓语惊醒。
她睁开眼,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看到朱常洛眉头紧锁,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翕动,正无意识地喃喃重复着梦中的话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又异常清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刘王妃心中一紧,不敢轻易唤醒他,只能担忧地握紧了他冰凉的手,听着他在梦魇中反复诵念这充满玄奥与警示的道家箴言……
不知过了多久,梦魇中的尸山血海和广东汉子的面孔,在那宏大声音和箴言的涤荡下,渐渐模糊、消散。
朱常洛紧绷的身体逐渐松弛下来,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刘王妃这才放下心来。
当她得知自己的夫君,下令诛杀了那么多人的时候,也是非常担心。
第二天清晨,朱常洛醒来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他坐起身,只觉得神清气爽,昨夜那令人窒息的梦魇竟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残留的只有一些模糊的影子,再也无法扰动他的心绪。
那丝惊悸、那沉重的负罪感,仿佛也随着梦境一同被遗忘在了黑夜深处。
他洗漱更衣,再次走入“澄心斋”道房,目光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与深邃,甚至比之前更多了一丝冷硬。
他清楚地知道,在这里,在南洋,他来到这里,就是要做这些“脏活”、“狠活”的。
大明的文官,如叶梦熊,受限于朝廷法度、道德文章和自身的政治前途,他们无法、也不敢下达如此酷烈的、屠灭全族的命令。
他们需要权衡,需要顾忌,需要“仁德”的表象。
但他这个亲王不同。
这是他的封土,他有更大的自主权,也有更直接的责任,他也没有那么多的顾忌。
稳定是最重要的事情。
维护这里的稳定,扫清一切威胁,用最血腥的手段树立不容挑战的权威,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无法推卸的选择。
他没有退路。
既然没有选择,那便……无需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