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二十六年六月,紫禁城。
初夏的北京城已有几分燥热,但紫禁城内因太子选妃之事,比往日更添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涌动。
与当年天子首次选秀那般全国范围的盛况不同,此次为太子朱常澍选妃,范围主要限定在北直隶及周边几省,规模虽精简,程序却一丝不苟,礼部与内廷上下为此已忙碌了数月。
储君婚配,关乎国本,无人敢怠慢。
这一日,东宫书房内,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试图驱散暑气。
皇太子朱常澍身着杏黄色暗纹龙袍常服,正立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练字,神情看似专注,笔下的字迹却隐约透着一丝浮躁。
两名身着淡粉与浅碧宫装的少女侍立一旁,一个正轻柔地研墨,身姿曼妙,名唤知画……
另一个则手持团扇,为太子轻轻扇风,眼波流转间自带风情,名叫素琴。
她们衣衫的料子比寻常宫女更为轻薄,领口微敞,露出一小片细腻的肌肤,在这肃穆的东宫里,显得格外扎眼。
此二女乃太子身边伺候多年的通房宫女……
就在太子笔锋一顿,目光不自觉瞟向素琴那截如玉皓腕时,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和压低的呵斥声,紧接着,门帘被毫不客气地掀开,一道挺拔利落的身影径直闯入,带进一阵微凉的风。
来人正是大公主朱云舒。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打扮,月白色的窄袖交领襦裙,外罩一件石青色无袖比甲,腰间束着同色革带,勾勒出纤细却毫无柔媚之感的腰身。
乌发如男子般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子在头顶绾了个髻,余发垂落,衬得她那张承袭自父皇朱翊钧的面庞更加轮廓分明……
“太……”门外试图通报的魏忠贤吓得面如土色,跪倒在地。
朱常澍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得手腕一抖,一滴浓墨瞬间污了上好的宣纸。
他抬头看见是大姐,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不过,也就片刻功夫,脸上的慌乱就消失不见了。
知画和素琴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瞬间脸色煞白,慌忙退到角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大……大姐?”朱常澍放下笔,有些尴尬地站起身,“你怎么来了?也……也不让人通报一声。”
朱云舒目光如电,先是在太子那略显心虚的脸上扫过,随即又冷冷地瞥向角落里跪着、瑟瑟发抖的两个宫女。
“怎么?”
“我弟弟的东宫,我这个做姐姐的,竟是来不得了?”
她缓步上前,走到书案边,目光落在那张被墨迹污损的宣纸上:“还以为在忙什么繁忙的国事……原来是,红袖添香啊……白日……”
“我的大姐啊,您这话,可就难听了。”听到自家大姐的话,朱常澍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直到白日两个字一出口,他才赶忙打断。
“太子,选秀已到了最后关头,父皇和母后,都在为你挑选未来的太子妃。这是国之大事,也是你东宫即将迎来女主人的时候。”
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再次扫过角落:“你不要以为,你身边这点事,能瞒得过谁。在这紫禁城里,尤其是在父皇那里,没有秘密。”
看到朱常澍眼中闪过惊疑不定,朱云舒语气更沉:“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惊慌。你这点……‘喜好’,在父皇眼里,或许根本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缺点。”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朱常澍耳边炸响。
他猛地抬头,看向神色平静无波的大姐,一个被他刻意忽略、或者说从未深思过的念头骤然清晰。
父皇曾经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过的那句“你大哥在与你很像”。
当时他只以为是魄力、性格,手段方面的相似,此刻被大姐点破,他才豁然开朗,原来父皇指的,还极有可能有一些这难以启齿的“好色”之癖!
大哥朱常洛在京时,于女色上的放纵虽不算人尽皆知,但在他们兄弟和近侍圈子里,也并非什么绝密。
而他朱常澍,则是小心翼翼地隐藏,生怕损了储君清誉。
可偏偏,二哥朱常?极其注重自身贤德形象,言行举止堪称皇子典范……
三哥越王朱常灏又是个武痴,整日沉迷兵书武艺,对女色兴趣缺缺,反而对单挑杀人这事心心念念。
这么一想,父皇那么多儿子里,竟真的只有他和远在南洋的大哥朱常洛,是最早有了通房宫女,且在这方面“兴趣”最为浓厚的……
“太子妃人选即将落定,东宫上下都需整肃。你是聪明人,该知道如何约束身边的人,哪些该留,哪些不该留,心里要有杆秤。莫要因小失大,徒惹是非,让未来的太子妃进门就难堪,也让父皇失望。”
说完,她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般,利落地转身离去,留下朱常澍独自站在书案前,面对着污损的宣纸和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两名宫女,心潮起伏,久久无法平静……
从东宫出来,朱云舒并未直接回自己的宫殿,而是命人备车,出了皇宫,前往驸马都尉府探望刚生产不久的二公主朱若澜。
驸马都尉周文早已得报,恭敬地候在府门外迎接。
见到大公主车驾,连忙上前行礼,态度谦卑。
朱云舒只是淡淡颔首,便径直向内院走去。
与朱云舒的英气硬朗截然不同,二公主朱若澜继承了其生母王喜姐的柔美特质。
她此刻正半倚在锦榻上,身着宽松舒适的云锦常服,面容姣好如新月,眉眼温柔,因刚生产完不久,肌肤更显丰润白皙,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母性的柔和光辉。
她怀里抱着刚满月的次子,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榻边还放着一些小巧的虎头鞋、长命锁等物事。
“皇姐!”
见朱云舒进来,朱若兰脸上绽开欣喜的笑容,忙要起身。
“躺着别动,小心着凉。”朱云舒快步上前,按住她,目光随即落在那个襁褓中粉嫩可爱的婴儿脸上。
她冷硬的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婴儿吹弹可破的脸颊,语气也放软了些:“这孩子,眉眼像你,瞧着就乖顺安静。父皇若是见了,定会欢喜。”
朱若澜笑道:“是呢,前几日父皇还特意遣陈公公送了双份的赏赐来,说是给哥儿的见面礼,还有给我补身子的。”
她看着自家皇姐这一身与周遭温馨柔美氛围格格不入的利落打扮,以及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独立劲儿,想起宫中正在忙碌的选太子妃事宜,忍不住旧话重提:“皇姐,你总说父皇见了孩子高兴,可你自己……母后为你相看了那么多青年才俊,家世、品貌、才华都是一等一的,你怎么就一个都瞧不上呢?”
“难道真要一辈子不嫁人吗?”
朱云姝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姿态依旧挺拔:“嫁人?为何非要嫁人?我觉得如今这般就很好。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无需看任何人脸色,也不必困于后宅方寸之地。”
“可……女子终究是要有个归宿的呀。”朱若澜不解,她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觉得这便是女子的幸福。
“父皇……父皇难道就能依了你这般任性?”
“父皇可从未当面与我提过嫁人之事,不过是母后在操心罢了。”
“至于皇祖母……她们两个老人家自是更疼爱你们兄妹一些,毕竟是你与你兄长康王哥双生子,是大明朝天大的祥瑞,也是咱们的皇祖母看着长大的心头肉。她不管我,我倒也乐得逍遥自在。”
这话说得平静,却让朱若澜一时语塞,但更多的是不解,她无法想象没有夫君、没有孩子的人生该如何度过……
“这世间的男子,我看来看去,有几个能及得上父皇的万一?要么吟风弄月,附庸风雅,要么汲汲营营,钻营权势。心胸、眼光、魄力,能有父皇十一者,已是凤毛麟角。让我嫁与这等庸碌之辈?”
“屈尊降贵,明珠暗投了……”
“好了,看也看过了,孩子生的好看。你好生将养着……我就先走了,宫里面挺多事呢。”
“大姐,你平日,还有“事”忙……”朱若澜看着想要起身的大姐,赶忙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