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城外的这座三清观,规模极其宏大,堪称朱常洛在南洋的一项标志性工程。
当然,朱常洛也是故意为之的。
三清观背靠一座苍翠小山,面朝广阔平原,远眺碧蓝海域,风水极佳。
观墙高厚,绵延甚广,其占地规模,远远超过了城内那两座西洋教堂的总和,彰显着道门在此地的崇高地位与康王府的坚定支持。
建筑材料多用巨大的南洋硬木和本地开采的花岗岩,既坚固耐用,又带着几分异域的粗犷气息,但整体布局、殿宇形制却严格遵循大明正统的道教宫观规制……
因为康王殿下得到来,观外的安保极其森严……
明岗暗哨遍布周边要道树林,亲卫们身着轻甲,腰佩利刃,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更有了望塔楼立于观墙四角,上有弩手警戒。
朱常洛曾经历过数次针对他的刺杀,因此对自己的安全从不懈怠。
所有进入观区的人员,无论工匠还是道人,都需经过严格核查。
此刻,亲卫们更是将观内主要区域再次清场、戒严,确保万无一失。
朱常洛在亲卫的簇拥下,穿过尚未完全完工但已显巍峨的山门、灵官殿,径直走向已然竣工的核心建筑……
三清大殿……
大殿坐落在高大的石砌台基之上,重檐歇山顶,覆盖着烧制精良的琉璃瓦,在热带炽热的阳光下闪耀着青蓝色的光辉,与周遭的绿树蓝天相映成趣。
檐下斗拱层层叠叠,结构精巧,彩绘虽未全部完成,但已可见龙凤、仙鹤、祥云等图案,色彩艳丽,栩栩如生。
殿脊上安放着鸱吻、戗兽,气势恢宏。
殿门高大,门槛及膝,推开时发出沉重的声响。
步入殿内,光线骤然变得庄严肃穆。
高大的殿柱需数人合抱,支撑起深邃广阔的空间。穹顶藻井绘有太极八卦图案,四周梁枋上则是各路神仙朝元图,虽未全部上色,但线描稿已显磅礴气象。
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殿内正面供奉的三尊巨大的泥塑彩绘神像,正是道教最高神只……三清祖师……
当然,此时得这三清祖师,也是朱常洛得祖师爷。
依照道教传统,三清尊神居中位者是玉清元始天尊,手持混元珠,象征天地未形、混沌未开之时的“无极”状态……
居左位为上清灵宝天尊,手持如意或太极图,象征混沌始辨、清浊分化的“太极”状态……
居右位为太清道德天尊,手持太极扇或拂尘,象征万物化生、道德教化的“太初”状态……
三尊神像宝相庄严,衣袂流畅,细节精致,虽是新塑,却已凝聚了浓厚的香火愿力与神圣氛围。
神像前,巨大的香案、供器一应俱全,长明灯焰跳动,青烟袅袅升起。
朱常洛肃立在三清神像前,摒退了左右随从,只留两名贴身侍卫远远守在殿门处。
他整了整衣冠,神情无比虔诚,从香案上取过三炷早已备好的上等檀香,就着长明灯点燃,双手持香,高举过头顶,躬身三拜。
随后,朱常洛将香插入硕大的紫铜香炉中,青烟缭绕,将他沉静的面容衬得有些朦胧。
朱常洛凝视着元始天尊的法相,轻声祝祷,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弟子大明康王朱常洛,虔心叩拜三清道祖,无极大道。”
“弟子远遁海外,奉旨开藩,夙夜匪懈,唯恐有负皇恩祖德。幸赖道祖庇佑,南洋之地,稍具规模,华夏子民,日渐繁衍。然弟子德薄,常感力不从心,外有蛮夷环伺,内有宵小隐忧,更有……思亲念远之苦,萦绕于心。”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显然是想起了逝去的李太后和远在北京的长子……
“伏乞道祖,垂怜弟子赤诚,赐我智慧,以辨忠奸,赐我勇力,以靖海疆,赐我仁德,以抚万民,更乞道祖,护佑我大明国祚绵长,护佑我父皇圣体安康,护佑……护佑我那远在京师的长子由校,无灾无病,平安成长……”
他再次深深一揖到底,良久才直起身。
就在他准备再静默片刻,感受这份与道合真的宁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低声的交谈。
守在殿门的侍卫进来禀报:“王爷,英格兰商馆的托马斯牧师和西班牙方济各会的卡米洛神父,听闻王爷在此,特来求见,说是……偶遇,想与王爷探讨教义。”
朱常洛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舒展开,嘴角甚至泛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这两个西洋教士,为了在南洋传教,可真是无孔不入。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恢复了藩王的威仪,淡淡道:“请他们进来吧。”
他倒想看看,在这三清道祖的法相之下,这两位“上帝的子民”能说出些什么。
很快,两位身着不同样式黑袍的西洋教士走了进来。
英格兰的托马斯牧师年纪较轻,戴着圆框眼镜,显得精明而略带紧张。西班牙的卡米洛神父则年纪较大,面容严肃,手持十字架,眼神中带着惯有的、审视异端的傲慢。
他们进入这充满东方神秘色彩和庄严气息的大殿,显然有些不适,尤其是看到那高大巍峨、与他们的上帝截然不同的神像时,眼神中都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排斥与……一丝好奇……
两人依照礼节向朱常洛行了礼。
托马斯牧师率先开口,用带着浓重口音但还算流利的汉语说道:“尊敬的康王殿下,能在如此宏伟……呃,独特的庙宇中见到您,真是荣幸。我们听闻殿下崇尚道家学说,不知殿下是否愿意了解唯一的真神,天主耶和华的福音?祂的慈爱能拯救世间一切迷途的灵魂。”
他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三清神像,补充道,“而非崇拜这些……人手所造的偶像。”
朱常洛闻言看向了卡米洛神父,示意轮到他说了。
卡米洛神父赶忙说道:“神父说,唯有通过我主耶稣基督,才能获得真正的救赎与永生。殿下的智慧应当用于追寻真理,而非沉溺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方哲学。”
两个人说话都很直接。
他们在三清祖师面前说这些话,按照东方思维来说,是砸场子的,但西方人的逻辑思维是考虑不到这些的……
故朱常洛闻言,并不动怒,反而气定神闲地走到香案旁,示意侍卫搬来几个蒲团,自己也盘膝坐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二位既然来了,不妨坐下聊聊。你们说你们的上帝是唯一真神,说我华夏供奉的是偶像。然,尔可知我道家所言之道?”
他也不等二人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清朗,带着一种玄妙的韵律:“‘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两人闻言一脸懵圈,他们精通汉语,可却是听不明白朱常洛所说的话。
“我道家所尊崇的,并非某一具体之神只偶像,而是这化生天地、运行日月、长养万物的‘大道’本身!”
“三清道祖,乃大道之化身,是宇宙本源在不同阶段的显现,是‘道’的人格化象征,意在启迪世人,而非让人盲目崇拜泥塑木雕。”
“尔等所见神像,不过是‘示现’之形,意在籍此感悟无形无相之大道真理。这与尔等教堂中悬挂的耶稣受难像、圣母像,其‘象征’之意,岂非有异曲同工之妙?何以尔等之像为‘圣像’,我之像便为‘偶像’?”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直指本质,将道教的核心教义清晰地阐述出来,并巧妙地反击了对方“偶像崇拜”的指责。
当然,能说出这么多话,也是因为朱常洛从少年之时就开始浸淫道家学说,他非常虔诚,每次静思做早课的时候,都是在琢磨着这些事情。
他求得可不是长生,而是寄托……一种真灵的寄托……
托马斯牧师一时语塞,推了推眼镜,努力组织语言:“殿下,您所说的‘道’,听起来很玄妙,但它缺乏人格神的爱与救赎计划。上帝是具体的,他创造了世界,派他的独子耶稣为人类赎罪……”
朱常洛微微一笑,打断了他:“‘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矣。’ 我道养育万物却不自以为主宰,此乃‘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之玄德,比之一个需要人类绝对服从、否则便降下惩罚的‘主宰之神’,其胸怀之广狭,二位可曾思量?”
卡米洛神父听到通译的话,脸色涨红:“这是亵渎!上帝是至高无上的主宰,他的律法就是真理!不信者必将堕入地狱永火!殿下,您的灵魂正处在危险之中!”
朱常洛摇了摇头,语气依然平和,但目光却锐利起来:“‘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善恶相对,福祸相倚,此乃天地常理。”
“尔等动辄以‘地狱永火’威胁不信者,此非慈悲,实为恐吓。我道家讲求‘齐物’、‘逍遥’,认为万物本一体,各有其性,各得其所,何须强分信与不信,更何必以永恒的痛苦相胁?此非教化,近乎霸道矣。”
他顿了顿,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两位教士,继续说道:“况且,尔等自称信奉同一上帝,为何英格兰教会与西班牙教会,在教义、礼仪乃至对教皇权威的认知上,却势同水火,互相指斥对方为异端?”
“若尔等所奉为唯一真理,为何真理本身却呈现出如此分裂的面貌?反观我道家,虽亦有不同流派,然皆尊三清,崇大道,求的是天人合一、性命双修,何曾因见解稍异便兵戎相见,焚烧异己?”
这一问,直戳西洋基督教世界内部矛盾的核心,托马斯和卡米洛顿时哑口无言,面面相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们无法否认新教与天主教之间血腥的宗教战争和历史积怨……
朱常洛站起身,走到大殿门口,望着外面南洋明媚的天空和正在劳作的工匠,悠然道:“我华夏文明,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本王允许尔等在南洋建堂传教,只要遵守法度,不扰我民,便是体现了这份包容。”
“然,包容非等于认同,更非屈服。尔等欲传尔等之福音,是尔等之事。但若欲贬斥我千年之文明,诋毁我信仰之根基,甚至妄图以此干涉本王治政,却是打错了算盘。”
“南洋之地,王道荡荡,道法自然。尔等可在此贸易、居住,甚至有限度地传播你们的教义,但需谨记,此地,‘道’为主流,华夏为正统。若再让本王听闻尔等公然诋毁道家、儒门,或试图诱惑本王背离华夏根本,就莫怪本王依照大明律及南洋藩国条例,请尔等离开这片土地了。”
他的话语并不如何高声,却带着藩王的绝对权威和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托马斯牧师和卡米洛神父在这股气势下,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先前的那点傲慢与“布道”的热情,早已被击得粉碎。
他们意识到,这位年轻的康王,不仅拥有强大的世俗权力,更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坚定的文化自信,绝非他们以往遇到的那些可以轻易“感化”的土着首领。
“殿下……我们……我们明白了。”托马斯牧师艰涩地说道。卡米洛神父也沉默地行了一礼,脸色灰败。
“去吧。”朱常洛挥了挥手,不再看他们。
两位教士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三清大殿……
朱常洛重新将目光投向庄严的三清神像,心中一片澄明……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大殿内映照得一片金红,三清道祖的法相在光影中愈发显得深邃莫测,仿佛正默默注视着这位在海外守护并弘扬道统的华夏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