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涉及收田租令,冀豫荆三州牧府、刺史部俱已回函,会严格按丞相府所定,在治下所辖郡国县……”
许都,丞相府。
长史王必跪坐于锦垫上,抬手朝斜倚凭几,闭目养神的曹操行礼禀明,只是在讲这些话时,王必却带有些许紧张,不时抬眸偷偷观察曹操的面色。
“嗯?”
曹操带疑的声音响起,王必心下一紧,连忙低头垂目,不敢与之对视。
曹操缓缓睁开眼眸,皱眉打量着王必,过了片刻,这才开口道:“兖州呢?”别看只寥寥数字,但王必已听出曹操的不满。
到底是丞相府有司的疏漏。
还是兖州方面的拖延?
“兖州刺史部尚未复函。”
王必不敢有任何迟疑,立时便向曹操如实禀明。
无论如何,不能让丞相对其有看法。
“尚未复函?”
曹操向前探探身,紧紧盯着王必。
“是。”
王必惜字如金。
这个时候他不能带有别的导向,因为兖州刺史刘馥不简单,一个是其为汉室宗亲,一个是其籍为沛国相县,其与曹操有交集,是讨伐国贼袁术之际,说服一些群体主动归顺曹操,这使曹操对其颇为看重。
而在同一时期下,同为汉室宗亲的陈王宠,在讨袁之战后被曹操设计夺取兵马,赴许都就任大宗正,因为此事是起一些不利曹操的舆情,好巧不巧,在这件事上刘馥却说了些曹操的好话,这让曹操对其印象加深。
故而刘馥在朝出任要职,不过这也使刘宠对刘馥生出嫌隙,这都是公开的秘密,直到曹操发动北伐,袁绍病死范阳,重创汝南袁氏一脉,得以拿下冀州全境,针对地方各州调整随即展开,曹操顺势将刘馥外放为兖州刺史,这是有着诸多深层次考虑的。
曹操指节轻叩凭几,眸光微闪,忽而低笑一声:“刘元颖,这是想借势试探某啊。”
王必闻言心头一震,不敢接话。
“还真叫子修说准了,呵呵…”
带有自嘲的声音响起,使此间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脚步声此时在堂外响起,曹操那带有些许冷意的眼眸抬起,却见许褚挎刀快步从堂外走了进来。
“丞相!”
看到低首的王必,许褚微微一顿,随即抱拳道:“公子去尚书台了。”一句话,让王必心头骤然一紧,下意识侧首看向了许褚。
反观曹操眸光微凝,目不斜视的打量着许褚。
“此事在朝中有司传开了。”
许褚沉声补充。
“知道了。”
曹操淡淡回了句,朝许褚摆摆手,随即看向王必,“以丞相府的名义,给东郡、泰山郡、济阴郡去函,命他们在各自治下试行收田租令。”
“喏!”
王必不敢有任何迟疑。
“仲康。”
“末将在!”
曹操目光沉静,看着许褚说道:“叫奉孝来见某。”
“喏!”
许褚领命转身,这一刹,王必心跳加快许多,仿佛预感到什么,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堂内气氛凝重如铁。
反倒是曹操,此刻却已闭上双眸,眉宇间隐隐浮现有一丝倦意,不过微扬的嘴角,体现出曹操别样的内心。
这一刻,没有人知晓曹操在想些什么。
正如在这一刻,更无人知晓曹昂在想些什么。
以卫将军之名,在许都搅动风云变幻下,曹昂似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毫无征兆下来了尚书台,关键是在此之前曹昂去了车骑将军府,那是大张旗鼓的,眼下也是,这如何能不叫人多想?
尚书台,尚书令署。
典满、许仪如门神一般,挎刀立于阶前,冷峻目光直视前方,这使尚书台上下无不警觉起来,特别是六曹尚书处,别看一个个都待在各自公署内,但一个个的关注全都在尚书令署这边。
紧张氛围笼罩于此。
风拂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而掠过之处,树枝连带树叶沙沙作响。
“令君颇喜六安瓜片?”
彼时,尚书令署正堂。
曹昂轻抚手中茶盏,语气平淡如叙家常,带有淡淡笑意看向荀彧,荀彧抬眸迎着曹昂的注视,看了眼手边茶盏,随即微微一笑道:“彧是挺喜欢的,所饮诸茶中,独此有股特殊香气,说来彧要谢公子所赠。”
言罢,荀彧一撩袍袖,抬手朝曹昂行礼。
“令君喜欢就好。”
曹昂放下茶盏,抬手朝荀彧还礼,随即说道:“等到回卫将军府,昂派人去庐江郡,让扬州方面为令君准备些。”
“不必了公子。”
荀彧轻摇头,神色温和道:“许都就有卖此茶的,彧可差人去买,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为一时口腹之欲,实在太……”
“令君觉得太劳民伤财?”
曹昂轻笑一声,打断了荀彧所讲。
说罢,曹昂看向荀彧,荀彧迎着曹昂的注视。
“是。”
荀彧沉默片刻,微微点头道:“社稷初定,彧忝为尚书令,该以身作则才是。”
“呵呵。”
曹昂笑了起来,“令君忧国忧民之心,实乃我等楷模,然令君可知,此茶能为庐江带来多少获益?”
听闻此言,荀彧眉头微蹙,打量着曹昂。
“在许所售诸茶,乃是各处产茶地之新源。”
在荀彧的注视下,曹昂神情自若道:“仅是在庐江郡,因六安瓜片渐行,使从事茶业者较比先前要新增数千,这背后是数千个小家。”
“昂派人去往庐江,让扬州方面为令君准备之茶,乃不在市面流通之精茶,这看似是为令君准备的,实则却是借令君之手,向更多的人推行六安瓜片,毕竟人都有猎奇性,在令君所饮之茶,味比许都所卖却有较大差别,令君觉得他们会做些什么?”
“打探此茶来历。”
荀彧双眸微变,看向曹昂道。
“正是。”
曹昂轻轻颔首,目光如炬:“一旦打探,便知此茶出自庐江精制,价虽高,然品质卓绝,上行下效,四方必将争购。一郡之茶,由此而兴,百姓得利,官府赋税亦增,何乐不为?令君一盏清茶,可活数万生民,岂止香溢厅堂?”
荀彧默然良久,凝视茶盏中浮沉的茶叶,这一刻却无人知晓他在想些什么。
‘茶叶,瓷器,丝绸,蔗糖,宣纸这些产物啊,今下都是十足的奢侈品,这跟底层没有任何关系。’
对荀彧的反应,曹昂没有理会,他的心底却在盘算别的,‘产业的兴盛,是离不开市场的,什么时候等上述诸物,于民间能购买的群体增多,这也代表着国力在一点点提升了。’
“公子所谋甚远,彧不及也。”
荀彧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曹昂的思绪。
“令君说笑了。”
曹昂笑着摆摆手,“在令君面前,昂是班门弄斧了。”
荀彧眼神复杂的盯着曹昂。
对曹昂此来何意,荀彧心知肚明,正如适才讲的看似是茶,实则却是天下啊,眼下之茶,已非过往之茶了。
这其中的隐喻,荀彧洞若观火。
“公子此来尚书台,是为卫将军府增扩南北两军一事?”在沉吟了许久,荀彧这才收敛心神,看向曹昂开口询问。
“令君果真明察秋毫。”
曹昂眸光深邃,对荀彧微微低首,“昂奉旨统领南北两军,增扩两军非为私权,一为巩固京畿防务,护汉室根本,二为居安思危,以防四方不臣,边陲异族,汉室能有今日之盛,皆仰吾父奉天子以令不臣,征伐诸贼方使汉疆兖、豫、徐、青、冀、并、荆、扬、交诸州俱归中枢!”
“然也如此却使诸州人心浮动,昂此前在襄坐镇,奉旨开府,持节领荆豫徐扬交五州军政,心胸终究是小了些,所想不过是地方事务,可此归许出任卫将军职,在吾父指点下却发现自己所想太小。”
他变了。
荀彧表面没有变化,可心底却掀起涟漪,看向曹昂的眼神变了,这不由自主的让荀彧想起此前在许跟曹昂所谈种种。
跟那时比起来,曹昂要更内敛了。
这让荀彧愈发觉得曹昂跟曹操更像了。
关键是曹昂太年轻了!!
荀彧的手,不由自主的轻颤起来。
曹昂所讲之言所含深意,荀彧如何能听不出来,天下能有今日之天下,那全仰仗其父才得以是这样,换任何一人来都不行,包括他自己也一样!
但是过去不行,不代表现在不行。
如今曹昂执掌卫将军府,统南北二军,权柄之重已凌驾于朝中多数大臣,其势渐如日中天,即便有些事在其父这里不能变,但到了他这里呢?
可真要是到这一步,那他可不会像其父那样好说话了!!
“令君应是知晓,自昂决意对南北两军改制以来,这许都内外,这颍川郡,乃至豫州别地,出现了层出不穷的舆情。”
曹昂端起茶盏,浅浅呷了口,随即看向荀彧道:“昂自始至终就不明白一点,还请令君能为昂解惑一二。”
“公子请讲。”
荀彧收敛心神,朝曹昂微微低首,“若彧能解惑一二,定会如实讲出。”
跟曹昂相处,与跟曹操相处,这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曹昂的身上,荀彧看到了太多。
“缘何想为汉室,为天下做些实事的,却要遭到种种质疑、诋毁,甚至是抨击?”曹昂脸上笑意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冷峻。
“反倒是为汉室,为天下,没有太多功绩之辈,却能有各种认可、赞许,甚至是追捧?这世道到底是好,是坏呢?”
咯噔。
荀彧心中一震,心神更是带有恍惚。
他凝视着曹昂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喉结上下蠕动,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昂归许以来,就听到不少流言蜚语。”
曹昂向前探探身,盯着荀彧双眸,“令君坐镇尚书台,每时每刻无不为汉室社稷殚精竭虑,这在荆豫徐扬交诸州皆是口口相传,缘何到了许都,昂听到的不是对令君的赞许,反倒是各种质疑与抨击呢?”
对荀彧这个人,曹昂向来是敬重的,但也知其所想是什么。
想用普通的方式,就叫其改变所想,那是断无可能的。
毕竟在汉灵帝在世时,其能迎娶宦官之女为妻,便足以见其是怎样的人,这是位不会为外界所动摇的存在。
唯有以势压之,以局困之,方有一线可能。
曹昂讲这么多,就是要告诉荀彧一点,你有今日之成就,是因为你投效了曹操,的确,在最初的时候,因为你的投效,使得曹氏得以有喘息机会,甚至在几度遇到凶险之境时,与你或有你举荐之人襄助,方能转危为安。
然而时移世易了,今日之曹氏已非昔日可比,在这个人人都在变的乱世下,你凭什么就能一直坚守所谓理想?!
你荀彧的坚守,在旁人眼中不过是固执的枷锁。这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者昌逆者亡,是自古不变的道理。
你荀彧凭什么认为,如今的天下,一旦离开了曹氏,将权力到合适的时候移交上去,就能使太平长久维系?!
还有,你荀彧有何资格,能使曹氏在归还权力后,就一定会安然无恙?
你凭什么?!
“彧…”
荀彧喉结蠕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刻他的脑海里凌乱至极。
曹昂的话如刀,字字剜心。
“令君,这是昂所写奏疏,还望尚书台尽早批复。”
在此等态势下,曹昂缓缓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份奏疏,朝荀彧走来,“南北两军改制拖延已久,昂忝为卫将军,不忍汉室社稷出现凶险,既国库无余财拨付,以添南北两军粮饷、军械、甲胄、器械、兵额等,那昂愿以自身名望为担保,使荆扬两州治下子民,以浮财购置荆扬两州所颁特别债券,以为陛下,为汉室分忧解难!”
讲到这里,曹昂将奏疏放到荀彧案前,随即抬手朝荀彧作揖一礼,便转身朝堂外走去,选择的机会给你了,接下来就看你如何做出选择了。
荀彧低头望着那份奏疏,指尖微微颤抖,抬眸看向曹昂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在荀彧的心底生出深深的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