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桌边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纪云朝我们这边靠近到底是为了什么，可人群的确聚拢过来，将我们团团围在中心，让我有些不适应。
在他们眼中，纪云是一个光荣伟大的英雄，可在我的眼中，他则是杀害了我家人的恶魔。
何其割裂，我竟然又一次站在了人群的对立面。
我毫不怀疑，我在开枪之后会被这群人撕成碎片。
这多少让我有些犹豫。
关键在于，楚月和路雪，甚至杨澜和那些跋涉过危险海域来到这里的所有人，都要为我接下来这一枪子弹付出代价，这代价或许会很沉重。
纪云看向我，我们眼神相交的一刹那，他笑了。
他的笑声很沙哑，带着一股日薄西山的迟暮感。
“你想杀我？”
他的话语刚刚落下，周遭就全部陷入了静谧之中。
不光是我，所有人似乎都被纪云的话语吓了一跳，脸上纷纷露出惊讶地神情。
王恬收起了笑容，很严肃地盯着我，我能够感觉她随时都会冲上来，在我动手之前将我按住。
路雪同样停下了进食的动作，浑身的肌肉绷紧，餐桌上的气氛立刻变得一触即发。
此时反应最快的竟然是楚月，她倏地站起来，对纪云说道：
“纪老，我不知道陈闲哪里冒犯到您了，这家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如果那个举动让您误会了，我替他向您道歉。”
“没有您的那三道战略，我们根本没办法活到现在，我们感激您还来不及呢，而且他跟您素昧平生，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想法……”
楚月并不知道我跟纪云的纠葛。
她说得很真挚，人群之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私语，我能够听到不少人附和之声，因为楚月说得很对，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怎么会对一位德高望重的英雄起杀意呢？
“得到很多，但失去的也不少。”
纪云叹了口气，随后摆摆手：
“开个玩笑而已，没必要这么严肃。”
人群这才松了口气，好多人发出没什么意义的讪笑声，这倒是让气氛有些缓和。
我坐在人群的中央，作为纪云开玩笑的对象，我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
我没办法站起来朝他笑笑，说一句“老爷子你真是幽默”，因为我不可能原谅他。
我同样没办法现在站起来朝着他的脑门开一枪，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因为我注意到王恬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未必能够成功。
而路雪她们也许会为我那鲁莽的举动付出代价。
如果我是独自一个人走到这里就好了……
我竟然没来由得冒出了这样的想法，真是糟糕。
纪云面对我的沉默却表现得很大度。
“你这年轻人有意思，有空可以私下来找我，我很想跟你谈谈。”
“你还能活多久？”
我终究没忍住胸口鼓动的燥热，话语中明显带着刺。
王恬的脸色变得冰冷，甚至已经皱起了眉头，周围的人也不解地看着我，甚至有人摆出嫌弃的神色。
纪云却仍旧没有发怒，而是笑着对我说：
“医生说我的身体还能撑几个月吧。”
“好了各位，我这个老家伙该躺回病床上等死了，就不打扰各位了。”
“对了，回程的方式就用飞的吧，从海上过实在太不安全了，具体时间由王恬安排吧。”
王恬推着他朝着门外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离我这样近，我却偏偏束手无策，因为我早已经不像一开始的时候那样一无所有，我发现此时的我，竟然丧失了刚刚踏上这条旅途的勇气。
但即使如此，我仍然保有一个机会，那也许是我唯一能够无所顾忌的时机。
……
后半场的气氛有些僵硬，不少人的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我们这边，弄得我浑身不自在，我们只能提前退场，回到了先前王恬安排的房间里。
当我将房门紧闭的一刹那，路雪忽然开口叫我的名字。
“陈闲，你真的要……”
“不……我……我放弃了。”我这样对路雪说道，“他同样救了很多人，或许……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恨他。”
我不知道自己的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但总而言之，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竭尽所能的让自己的话语尽量自然，情绪尽量到位，好让内容更有说服力。
路雪似乎被我打动了，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朝我笑道：
“那就好，不过……”
“如果你还是放不下也没关系，我会帮你的。”
路雪说得很认真，脸上的表情同样真挚。
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听到她说自己要帮我了，也忘记这是自己第几次骗她了。
她的确一次又一次的帮助了我，但有些事情，身为男人的我还是必须自己处理。
我打了个哈哈，随后继续说道：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你就这样回去，说不定还能记个功，被刻在光荣碑上呢，到时候你就享受享受那些家伙尊敬的眼光，然后等着那个天道模型计算出战后重建的正确道路……”
“不用为食物和住所发愁，每天躺在床上，偶尔看看漫画书，等着周天乐醒过来就好。”
“这样想想是不是很幸福。”
“嗯……是挺好的。”路雪想了想，似乎对于我给她勾勒的生活相当满意。
“那你呢？”
我有些错愕地看向她，她又很认真地重新问了人一遍，
“那你呢？不应该是我们才对吗？”
我尴尬地笑了两声，
“口误而已，何必这么较真。”
“而且我跟你应该也差不多吧，你知道的，我不是什么很有干劲的人。”
我稍微想了想，如果我能够平安地回去吧，大概最大的心愿是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一会儿，放空自己的大脑，什么都不想吧。
“路雪，很晚了，早点休息吧。”
接风宴是晚上开的，此时玻璃窗外已经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那些雪花安静地躺在地面上，甚至连一直下个不停的暴雪也停了下来，就像一场宁静的死亡，在黑暗的包围中无限地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