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章台宫书房内。
夜色深沉,嬴政正伏于案前,正逐字审阅着萧何与甘罗从河东、太原传回的首批奏报。
萧何的奏报条理清晰,详述了两郡现有农田状况、水利设施淤塞程度、主要作物种类及预估产量,并附上了初步的垦殖规划图与所需人力、粮种、农具的清单。
言辞恳切朴实,计划周详,无半分浮夸邀功之语。
虽任务艰巨,却毫无畏难之色,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实干家的沉稳。
甘罗的密奏,则更显少年老成。
他以监察御史的敏锐嗅觉,快速勾勒出两郡吏治的轮廓:何处官员勤勉可用,何处存在积弊,哪些大族可能对垦田政策阳奉阴违,甚至有隐隐提及某些郡县官员与当地豪族似有不当往来。
信息精准,判断犀利,为嬴政掌握地方实情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第一手资料。
“萧何务实,甘罗明察,此二人,确是璞玉良才。”
嬴政嘴角微扬,提笔蘸墨,正欲在萧何的垦田规划上批注“准奏,所需一应物资即拨少府筹措,限期运抵”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刘高垂首趋步而入,躬身奉上一枚细小的铜管:“大王,暗影急报,姬夫子亲笔。”
“哦?”
嬴政动作一顿,放下笔,目光从奏报上移开,锁定那枚铜管。
姬昊,若非紧要之事,极少亲自传讯。
他接过铜管,熟练地拧开,抽出一卷卷得极细的帛书。
帛书上的字迹简洁,寥寥数语:
“咸阳西,工尉府深处,异动频。臻聚墨家匠首,研奇巧之器。
墨枢、张氏兄弟率子弟日夜不辍。
观其势,似欲效禽鸟翔空,凌虚御风,图‘飞天’之术。
更闻‘天降神罚’之语,所图甚巨。
然其秘不外宣,守备森严,详情未得。”
“飞天……凌虚御风……天降神罚……”
嬴政低声自语,目光在这几个字上反复流连。
他反复看了两遍这简短的密报,眼中先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随即便化为浓郁的兴趣。
最终,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了然的、带着强烈期待的笑容。
这寥寥数语,瞬间点燃了他心底早已被秦臻无数次点燃的好奇与野望。
他想起了铁浮屠,那披挂重甲、人马合一、如山如岳推进的恐怖画面,已让他看到了横扫六国步卒战阵的锋芒。
然而,那终究是在地面上驰骋的力量,受制于山川河流,受困于城墙关隘。
飞天?
凌驾于苍穹之上?
这念头本身就带着冲破一切桎梏的震撼。
若能成真,其意义远超铁浮屠、拐子马带来的战术革新。
它将彻底颠覆自古以来的战争法则,俯瞰众生,予取予求。
所谓的雄关险隘、深壕坚城,在能翱翔天际的兵器面前,都将形同虚设。
嬴政的脑海中,一幅前所未有的战争图景正在勾勒:
秦军的玄鸟旗帜不再仅仅飘扬在城头或原野,更将烙印在云端之下,成为悬在六国头顶、挥之不去的黑色阴影。
这才是属于他嬴政的、属于大秦的、真正的“天威”。
“先生啊先生……”
嬴政几乎是喟叹般地低语,指尖轻轻摩擦着密信边缘。
他虽不知具体细节,无法想象那所谓的“飞天”是何等模样,那“天降神罚”又是何等景象,但他太了解秦臻了。
他行事,向来深思熟虑,善于谋定而后动。
既然他选择秘而不宣,那意味着此物虽有巨大潜力,但距离真正可靠地用于战场,必定还有许多难关要闯。
他希望待其真正成型、锋芒毕露之时,再给自己一个确凿无疑的答案,而非一个尚存巨大风险的构想。
况且,嬴政也并不急于一时,更不会贸然插手干涉。
就如同他给予萧何、甘罗近乎无条件的信任与权柄一般,对于秦臻在工尉府那片天地里的运筹帷幄,他早已给予了最大限度的自由与支持。
他需要的,只是结果,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结果。
“寡人…不急。”
嬴政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既然先生需要时间,需要专注于攻克那些艰深的技艺难题,那么自己此刻最该做的,便是为其扫清外围的一切干扰,为其创造最安稳的环境。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从遥远的想象中收回,重新变得深邃沉静。
随即,嬴政对着侍立一旁的刘高清晰吩咐道:“即刻传寡人口谕予姬夫子与暗影各部:工尉府之事,不必再探。自即日起,所有相关探查一律中止,封锁消息,严禁外泄一字一言。
无寡人亲笔诏令,任何人不得窥视、不得打探、不得议论。
违令者,以窥伺国器、泄露机密论处,严惩不贷。”
嬴政微微停顿,眼神投向窗外,继续说道:“将暗影之目,悉数转向山东六国。
寡人要知晓:韩魏其君,近日使者往来频繁,密函不断,他们是否已在暗中串联,欲图苟延残喘?
赵国李牧,北御匈奴之余,可有余力南顾、觊觎我河内之地的心思?
齐楚二国,表面与大秦虚与委蛇,私下可有异动?粮秣甲械,囤积几何?
还有那偏安一隅的燕国,是否在招揽死士,心怀叵测?
诸国粮秣储备、军械打造、边关调动,凡风吹草动,寡人皆要了然于胸。
告诉他们,寡人要的是确凿的情报,不是捕风捉影的猜测。
凡有紧要,无论昼夜,直报章台宫。”
“喏!臣即刻去办!”
刘高心头凛然,深深一躬,将嬴政的命令牢牢刻在心中。
他明白,大王此举,是将最大的信任与期待,无声地给予了深藏在工尉府阴影下的那群人。
同时,也是未雨绸缪,为那件不知何时会横空出世的“天罚之器”,预先清扫战场,锁定目标。
刘高悄然退出书房,厚重的殿门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书房内,重新归于寂静。
嬴政的目光,重新落回案头萧何那详尽的垦田规划和甘罗犀利的吏治密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