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厅的隔音门厚重而冰冷,柯乐比预定时间早到了十五分钟。
里面还空无一人,只有顶灯在长条会议桌上投下冷白的光。她选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门被轻轻推开,同样习惯提前的何泽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身笔挺的校官常服,但神色间带着些许疲惫。
“哥……”柯乐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声音里带着点做错事的心虚。
何泽抬手示意她坐下,自己则拉过旁边的椅子,坐在她身侧。
“怎么了吗?”
他的语气很平和,甚至带着点惯常的温柔,仿佛早已习惯了为柯乐处理时不时就会冒出来的麻烦。
何泽是柯乐在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第一个亲人,柯乐怎样也不可能隐瞒他。便把之前在卫生间里如何与穆岚和鲁诺涵相遇,如何被询问,自己又是如何急中生智把尖兵“狴犴”的身份安到他头上,以及最后还被要求引荐的事情,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
她说得有些快,时不时偷瞄何泽的脸色,生怕看到他皱眉或不悦。也只有关心一个人时,才会这样时刻关注他的情绪。
何泽安静地听着,手指交叉放在桌上,脸上没什么波澜。
直到柯乐说完,小心翼翼地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时才微微侧过头,看向她。
“你做得对。”声音沉稳依旧,“在当时的情况下优先保护你的真实身份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只要这个核心秘密不暴露,给我安上什么身份都无所谓。”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
“尖兵哥哥听起来也不错呀,只可惜我也没有那种‘天赋’……”
柯乐愣了一下,没想到何泽会是这个反应,更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个词。
“你怎么也这么说……和唐突一样的话。”她轻声嘟囔,想起了走廊里唐突谈及孔排时,那种平静之下隐藏的的沉重。
何泽的目光似乎飘远了一瞬,随即又落回柯乐身上,眼神温和。
“这不是什么秘密。当年选拔,很多人、包括我都倒在了这一关,即便是现在这依然是淘汰率最高的环节。它不像体能或理论,有个明确的分数线,反而更像是一道无形的门槛。”何泽的语气里没有不甘,只有一种认清事实后的平静,“有些人注定无法跨过去,比如我、比如孔排。而有些人,像唐教官、像你……生来就在门槛的那一边。”
他说话的方式和唐突不同,没有那种物伤其类的感慨,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带着军人特有的、对既定结果的接纳。
当然,何泽现在的游刃有余也可能只是因为在乎的人没有被筛除掉……
“不过。”他话锋一转,又将话题拉了回来,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这并不影响我肯定你刚才的处理方式,保护你的优先级高于一切,无论是出于联络专员的工作需要还是身为你的哥哥。”
他看着柯乐,眼神中意味更深了些。
“如果你担心经验分享的事……柯乐,放心吧,你可以适当关注一下几天后的国防部例行新闻发布会,到时候……你就会回到阳光之下。”
“新闻发布会?”
柯乐一时没完全理解其中的关联。
何泽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那双总是沉稳包容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带着无声的确认和鼓励。
柯乐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一个可能性如同破开迷雾的光束,骤然照进脑海。
难道说……上面已经决定不再让她仅仅隐藏在“柯乐”这个身份之后了?“柯乐”与“一号”、或者说与“狴犴”的关系,即将被公之于众?
她立刻看着何泽,不需要再问些什么,自己的猜测在其眼神中得到了佐证。
行走于……阳光之下?
“到时候如果你愿意,可以亲自去进行经验分享。”何泽笑道。
……
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几位与会者陆续走了进来。
其中一位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学者目光在室内扫过,最终落在了柯乐身上,径直走了过来。
“您就是‘一号’吧?久仰了。”他在柯乐面前站定,态度谦和而正式,嘴上不停啧啧赞叹,“年轻,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年轻,还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柯乐听到以前的人爆出秘密,向一旁的何泽投去确认的眼神,后者点点头示意安心。
那人继续自我介绍道:“你好你好,我是姓‘单’,‘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单自远。”
柯乐心中一喜,自从候山珊之后她便一直觉得用古诗词来做自我介绍可太帅了。
“之前我在在月球探测工程中心工作,现在刚调到太空电梯项目组,感谢你今天能和我见面。”单自远伸出手。
柯乐连忙站起身,有些受宠若惊地与对方握手。无论从年龄还是职务上对方都是自己的长辈,这样热情且随和的态度反倒是让柯乐反应不过来。
说来也是幸运,自己所遇到的、全身心投入到科研工作的人都很温柔。就像是杨杰总师,是与眼前之人略有不同的另一种平易近人。
不过,柯乐也在疑惑。
“单老师您说……我和你见面?”
这听起来倒像是自己“接见”了单自远老师。看到柯乐微妙的表情,何泽在一旁适时地开口解释道:“柯乐,其实今天的非正式会议是单老师特意提出的,他希望能当面和你交流一些想法。”
单自远点了点头,接过话,脸上的表情带着奔波的痕迹,满是无奈:“是的,柯乐。今天晚些时候我就要动身前往纽约联合国总部了。这次去的主要任务就是向相关成员国阐述‘天梯计划’的必要性与可行性,同时争取到更多的国际合作。”
他轻轻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鼻梁苦笑道:“这段时间,基本上就是在这边和那边来回飞。还好,有白令海峡航线保持畅通,飞机上能抓紧休息一下。”
提到白令海峡,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庆幸。
那里是全球围墙防卫体系中至关重要的枢纽,连接亚欧大陆与北美大陆的生命线。不仅维持着最基本的跨洋航运,全球超过一半以上的航空线路也特意绕行至其上空,只为寻求那相对安全的空中走廊。这也使得白令海峡航线成为了当今世界最繁忙、也最不容有失的空中航线。
柯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单老师,游说工作……会顺利吗?”
她很清楚国际合作远比单打独斗更有力量,但她也更深切地体会到,人与人、国与国之间,要建立起真正的信任与共识绝非易事。
单自远戴回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清醒。
“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在月球真相……部分披露之后,中国是已知唯一一个已经开始实质性部署和推进应对计划的国家。”
全球的反应比想象中还要消极。
这无可厚非。毕竟在此之前,人类航天人员运输能力的所谓顶峰,也不过是1995年亚特兰蒂斯号航天飞机与和平号空间站对接后,算上驻站宇航员一次搭载了8人返回地球;或者是中国天舟六号,一次性向太空运送了不足8吨的货物。
而如今,中国竟然打算一步跨越到建设太空电梯?甚至是往月球部署武装力量?
也难怪很多人会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了。
单自远目光重新聚焦在柯乐身上,眼神变得无比郑重:“这就是我为什么非得在出发前来见你一面的原因。”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系统低沉的运行声。
单自远身体微微前倾,凝视着柯乐的眼睛,仿佛要透过它们,看到更深层的东西。
“柯乐,作为尖兵中的佼佼者,你亲身与那些掌握着人类难以理解力量的海鬼战斗过。它们展现出的能力,涉及核物理、大气操控、应力控制、热力学等等等等,其科技水平——姑且这么说——是我们目前完全无法企及、甚至难以理解的。而这很可能还只是它们力量的冰山一角,冰面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人类也一无所知。”
他的话语沉重,带着科学家的严谨和对未知的敬畏,但紧接着,这份语气转换成了一种寻求确证的迫切。
“但是,你战胜了它们。一次,又一次。”单自远的目光紧紧锁住柯乐,一字一顿道,“所以,请告诉我,结合你最真切的感受和判断。你觉得,当战场的尺度被放大到整个地月空间,面对可能远超我们想象的敌人时,人类……我们,能赢吗?”
柯乐愣住了。
单自远的问题像一记重锤,敲在她的心上。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垂下了眼睑。脑海中,无数画面飞速闪过——标靶基地外异化型磁浮空锥的恐怖压迫、超大型海鬼所能造成的恐怕破坏、塔斯马尼亚岛上与异化型辐射幽灵的惨烈搏杀……还有那隐藏在月球背后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巨大阴影。
每一次,敌人都展现出颠覆认知的力量;每一次,柯乐都徘徊在失败的边缘。
然而,伴随着这些艰难的画面,一同涌现的是唐突拖着受损纳米武装决然迎敌的背影;是克拉伦教授使用人类技术力克强敌的壮举;是蛟龙突击队放下国籍立场献身营救的果决……
鲁诺涵在失去米洛后更加拼命训练的眼神柯乐可以想象;何泽无数次无声的支撑与守护柯乐难以忘怀。
牺牲者用生命铺就的道路是她自己从迷茫的穿越者到一步步站稳脚跟,驱动“狴犴”力挽狂澜的历程。
敌人固然强大,甚至堪称恐怖。
但人类……从未放弃过抗争,从未停止过前进,哪怕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即便跌跌撞撞,人类这不也和海鬼斗到了第九年不是吗?
她重新抬起头,目光不再有丝毫犹豫,清澈而坚定地看向单自远,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
她柯乐可能会输。但……
“人类,一定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