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从章沉默无声的听完景瑟的一番话后，好似思绪已然飘回到了当年那个令人绝望的雪夜。
耳边是呼啸肆虐的风雪声，以及天牢中散不去的哀鸣声。
顺着景瑟的视线，肖从章缓缓的回身看了过去。
只见门边不知何时站了一群禁军宫人，景昭嵩就沉默的负手站在门边，不知来了多久。
肖从章的视线朝他看了过来，景昭嵩的面色冰冷的神色才有了一丝松动。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侧首同身后高明等众人下令吩咐道。
“所有人，未得传召，不得入内。”
说罢便迈步走了进去。
厚重的漆红殿门被自外重重的关上，遮挡住了唯一束打进殿中明亮的月光。
景昭嵩的出现仿佛带来了一层凝重的威压，他淡淡扫了一圈他们几人的神色，最后从容不迫的视线落在了肖从章面上，目光幽深。
“从章……”
“当年的事情朕可以给你一个解释，但并非是现在。”
后者没有回话，只是面上露出些许令人难以看透的复杂神色。
景昭嵩微皱了下眉，走到肖从章身边，同他并肩而立，垂眸朝景瑟落下一道触底深寒的视线，神色间多了一丝漠然和训诫。
“幸宁，闹够了没有！”景昭嵩的语气虽很平和，但又并非是兄长对妹妹的训诫。
更多是不满和隐秘的威压。
“朕收到传信，说你今夜派了人去大理寺行刺从章，到底为何。”
景昭嵩的声音带着帝王之气，不怒自威，视线落在景瑟身上，带着一丝冰凉。
听见他的话，景瑟的面上夹杂着难以言明的怨，死死望着她，眼中露出难以平息的厌恶。
明明一母同胞的两张相似的面容，一个带着君主的冷漠无情，一个面上充满怨恨恶毒。
“你问我为何？我的好皇兄！怎么，事到如今你还需问什么，你不是运筹帷幄，知道的一清二楚吗？”景瑟讽刺望着他，眼底恨意清晰。
听到景瑟这番话的肖从章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缓缓皱起眉望向景昭嵩。
见景昭嵩沉默，景瑟仿佛被刺激到了一般，面上布满了讥讽：“你为什么不敢告诉肖紊！当年若不是有你的暗中应允，我怎可能杀的了他？！”
所有人都利用了她达到了目的，无人在意她恨不恨。
景瑟崩溃的嘶吼着，她恨极了此时在她面前的所有人，不断落下的泪滴落在拾琴的面上，他吃力的抬起手，一滴一滴的去给她擦泪。
景昭嵩无声的看了眼景瑟和拾琴，眉间紧皱，看着她陷入癫狂疯魔的模样，眼中的暗色越发幽深。
既然事情瞒不住，他亦没必要再三思量。
他侧眸看向肖从章，对上他微敛的眼眸，几番思索，开口解释。
“当年傅新雨的死，的确有朕的授意。”
他的话音落尽后，负手而立，平静的等待着肖从章对他恼怒。
可四目相对片刻，肖从章的脸上并未浮现出震惊和愤恨，只是面无表情的瞥了眼景瑟他们。
景昭嵩刚皱眉表示怀疑，肖从章却淡淡勾唇露出一抹轻嗤自嘲，压下心中的杀戾后，声音染了几分暗沉嘶哑。
“臣早已知晓……”
此话一出，不仅景瑟有些愣，连景昭嵩有些意外的挑了下眉。
他问：“你知道？”
肖从章垂首点了点头，面上被落下的暗影遮掩住了神色，让人无法看清。
“陛下了解臣，臣亦了解陛下。”
傅重峦当年的死虽明面上同景瑟有关，但事后若仔细盘算，总能猜到几分其中定有蹊跷。
但他从未当面问过景昭嵩，因为他亦知晓其中的缘故。
他想傅重峦能活下去是他自己的私心，时局使然，他并未怨过什么。
他只恨当时的自己，没有能为傅重峦再多做一点努力。
景昭嵩听出了肖从章话中未说尽的沉默和自责，似乎又在一瞬间想明白了其中的曲折，他长叹了声，望着肖从章轻笑道。
“朕早该知道，此事瞒不过你。”
“你不怨朕？”景昭嵩试探的问道。
他们二人之间的情谊早已不同寻常君臣，不管出于何种情分，他都不想肖从章因为此事同他离心。
肖从章抬眸瞥了眼他，情绪不显的颔首点头。
“陛下想臣怨你？”他的眼中多了一丝戏谑，像是觉得景昭嵩有些太过谨慎了。
后者有些心虚的轻咳了两声，想了想，还是解释清楚一切。
他侧眸扫了眼景瑟后，才淡淡说道。
“朕当时并非不想留他一命，但以他当时在五弟麾下的声望，以及他的谋略政绩，那些世家公侯怕会再掀风雨，纷纷上书将他立刻处死。”
“民心不稳，人人忌惮，众口铄金之下，为了稳固朝野，安抚百姓，朕只能这么做。”
所以在景瑟带着人前往天牢时，他暗中让人放了行。
哪怕他清楚，这个傅新雨并非百姓口中那个恶事做尽的奸臣，只是一两个人的片面真言，在当时不过微末野火，掀不起风浪。
他首先是天下百姓的君主，最后才会是他景昭嵩。
景昭嵩说的这些七年前肖从章便已猜到几分，只是如今听来，当真觉得讽刺刺耳。
他人偏见，竟也是能杀死人的推手，连证据都不需要，便能断人生死。
肖从章的眉目一瞬间变得阴戾，握成拳的双手不断收紧，压抑着自己的怒气。
景昭嵩看到他眼中尚未散去的阴戾和杀意，微顿片刻，想到今夜的事，余光扫了眼景瑟，还有方才来时公主府一地的尸首，眉头皱起，沉声说道。
“从章，你并非冲动之人，今夜你夜袭公主府，到底是因为幸宁做的事，还是为了旁人？”
此话并非是对肖从章今夜的行径不满，而是觉得他失了理智，不似往日的冷静沉稳。
景昭嵩望着眼前的肖从章，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目光微暗，问道：“是因为盛宁？”
肖从章没有回答，只是眼尾微抬，扫向景瑟他们，嗓音发沉带着几分颤。
“阿宁失踪了。”
此话一出，景昭嵩不由惊讶皱眉。
他看了眼殿外，回想起先前收到的密报中时写了盛家有一仆身死，盛宁重伤，并未言明盛宁失踪了。
若真如肖从章所言，那他得到的消息便是有人故意放出来迷惑他派出去的暗卫的，能这般不动声色的做到，定然对皇室的暗信密网十分了解。
这人到底是谁……
景昭嵩眼中生出几分怀疑，眼底越发幽暗，侧眸看了眼景瑟，眼底露出几分失望。
他朝殿外等候的高明扬声下令道：“高明！”
“陛下！奴才在！”高明在殿外慌忙的应了一句。
景昭嵩的视线一直看着景瑟，目光带着审视，看见她面上依旧不见悔意，厉声朝外说道：“带禁军将公主府搜一遍，找盛家公子。”
高明乍然一听要找盛宁还愣了愣，想着这公主府怎么会有盛太傅家的公子，但不好再问，应声后带着一队禁卫散开去找。
殿外的脚步声传远后，景瑟面色并未看见慌乱和惧意，她对上景昭嵩和肖从章的视线，露出几分轻蔑。
肖从章眼皮微掀，露出幽暗阴戾的目光，片刻的沉默后，他从怀中拿出那块绣着军纹的碎布递到景昭嵩眼前，冷声说道。
“除了这件事，臣今夜在来大理寺劫尸放火的刺客身上搜出了样东西。”
“陛下可知，今夜长公主派去行刺的人中，有冀州军的人？”
景昭嵩的目光在看见那个符纹时骤然变得凌厉，他缓缓看向景瑟，带着压迫和审视。
“冀州？朕竟不知，幸宁你何时同冀州有联系……”
景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她对上景昭嵩那双同她很像的眼，忽的大笑起来。
“皇兄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景瑟放开怀中的拾琴，缓缓站起身，理了理散乱的发髻，依旧端着她身为长公主的威仪。
“皇兄若想知道为何，幸宁可以告诉你……只要皇兄你”景瑟赤着脚，拖着裙摆慢慢朝景昭嵩走来。
在距离景昭嵩三步之遥，她忽的停下了脚步，朝一侧的肖从章勾起唇角笑了笑，就在二人沉默之际，景瑟忽的拔下了发间的步摇，狠狠朝景昭嵩心口刺去。
“只要你死了，我一定告诉你！”景瑟的面容变得扭曲狰狞，带着满满的怨妒。
就在步摇离景昭嵩近一寸时，肖从章快速冲过来将他往后拉了一把，抬手用手臂去挡，尖利的步摇刺入了肖从章的手臂，溅出血珠在景瑟的面上。
直到看清她刺的人是肖从章时，景瑟神色骤然崩溃，她睁大双眼双手发抖的后退两步，随后尖锐的喊道。
“你为什么要替他挡！我就是恨他！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景昭嵩回过神来扫了眼肖从章被刺到的手臂，血迹将衣袖瞬间染的深红，在不断的往下滴血。
他抬手按住肖从章的伤口处，面色森寒严肃的朝外喊道。
“来人，去传太医！”
听到外边应声急急忙忙去寻后，景昭嵩回过头，望向景瑟，第一次升起几分杀意。
“你要杀朕……！”
景瑟冷笑起来，她缓缓张开双手自顾的转了一圈，头上的发簪散落在地，此时她整个人看上去阴冷可怖。
“只有你死了，这个皇位才有可能是本宫的！本宫亦是父皇血脉，凭何不能像你和五皇兄那般坐这个位置！”
“我是暗中拉拢了冀州，但那又如何呢，皇兄要把我杀了吗？”景瑟面带挑衅之意的看了眼景昭嵩，笑着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
景昭嵩目光冰冷的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高明带着人招折返回来，在殿外禀报。
“陛下，奴才带人搜了一遍，并未找到盛家公子……”
肖从章目光一凛，皱紧眉头看向景瑟。
后者自然也听到了高明的话，只见景瑟微微侧眸，冷漠且残忍的再次笑道。
“本宫说过了，他早就死了……”
不等肖从章回应，景昭嵩带着无情威严的声音响起，是同殿外的高明说的。
“高明，传朕旨意……”
“幸宁长公主德行有亏，品性不堪，且有拉拢谋逆之疑，不堪公主之尊，即日起，剥去封号，贬为庶人，终生幽禁公主府。”
景瑟原本面上的轻蔑和讽刺在听到景昭嵩要将她贬为庶人时骤然消散，面色阴冷了一瞬，随后轻蔑一笑，挺直腰身微仰起下颌，依旧带着高傲和目中无人。
景昭嵩看了眼她不知悔改的背影，心中最后一丝情谊散去，只余帝王的冰寒。
他侧眸瞥了眼肖从章，眼中晦暗不明，压低了声音同他说道。
“你先出去，朕有几句话要同她说。”
肖从章听完没有多问，略微颔首之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待门叶合上，四周寂静，景昭嵩姿容俊美的脸有一半被隐在暗处，阴阳交割，令人不敢直视他眼中的寒光。
大抵是想起了诸多埋藏深处的往事，他微微勾了下唇，望着景瑟的背影，略带自嘲的笑了声。
“你还有什么想要跟朕说的？”
纵然如今亲情生疏，但身上的血脉毕竟同源，他虽对景瑟失望，却又并非绝对心狠。
听完他的话的景瑟背影一滞，转过身朝景昭嵩瞥了眼，冷呵一声。
“皇兄是想看我向你求饶？”
“做梦。”
听着景瑟毫不留情的无情话语，景昭嵩眼底露出几分讽刺。
“有时朕总在想，若当初母后并没有因你难产而亡，你未被父皇送给兰贵妃抚养，也许你我兄妹之间何至于疏离至此，如此看来，你是生来便冷血无情。”
他曾因势微力薄，无法照顾好景瑟而心中有愧先皇后的托付，可如今看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你好自为之。”景昭嵩对她已无话可说，面无表情的转身往外走，手刚碰上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景瑟崩溃悲愤的尖声否认。
“本宫的母亲从始至终只有兰贵妃一人，你何时尽过兄长的职责！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冷血！”
景昭嵩的背影稍稍停顿，听着身后景瑟夹杂了怨恨的哭声，他只皱了下眉，沉默不语的推门离开。
漆红的殿门重重合上，似乎将殿中发生过的一切隔绝开来，隐去了里面的哭声。
景昭嵩抬眸扫了眼门外众人，肖从章并未离开。
景昭嵩沉着脸走过去，扫了眼肖从章匆忙包扎过手臂伤口，心情略显不愉的问了句。
“你怎么还没离开，真想朕让人把你抓去天牢关一阵？！”
他可还记得这家伙犯了军规，擅闯威胁的罪名呢……
肖从章的视线自他身后收回，抬手作揖想要行礼，却被景昭嵩拦下了。
后者扫了眼他未有血色的脸，不免烦躁。
“行了，景瑟朕已处罚，盛宁的事朕会让人去查，赶紧离开这。”
他是想包庇肖从章，但也不想太过明显。
不料肖从章盯着他不动，半晌后垂眸淡淡说道。
“臣擅闯公主府，冲动行事，陛下应该把微臣关入天牢，听候处置。”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
景昭嵩扫了眼肖从章，皱眉思索了一瞬，好似又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想说……”
今夜肖从章夜闯公主府的事的确难以遮掩，若景昭嵩今夜没有处罚肖从章，明日定然会有人上奏质疑，不利于朝局。
肖从章面上没什么表情的颔首点头，也不等景昭嵩把话说完，利落的行完礼后转身往外走。
“天牢微臣去过，自行前去即可，就不劳陛下派人带路了。”
“……”
“肖从章！你先给朕回来！”景昭嵩一脸无语的看着肖从章大步离开的背影，简直要被气笑了。
他还未问清楚呢！
奈何肖从章走的快，杀气阵阵的消失在远处。
景昭嵩皱眉在原地看了一会，沉沉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眼身后禁闭的寝殿门后，带着一众禁卫宫人离开了长公主府……
月落将静，疏影无声，喧嚣散去后，整个长公主府宛如陷入了死寂。
景瑟隐隐听到了门外远去的脚步声，剧烈的情绪波动过后，此时的面上尽是失魂般的麻木。
脑海中翻涌着诸多思绪，所有的怨气恨意随着泪水散去之后，一切都仿佛变得空洞无声。
殿中只有拾琴那道虚弱无力的喘息，且渐渐有变得难以听闻。
景瑟缓缓走到拾琴侧旁，蹲下抚摸着他苍白如雪的侧脸，眼中闪过点点微光。
“拾琴，本宫已经不是长公主了……你也要离开我吗？”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幽冷，明明是询问，却好似威胁般的命令。
拾琴自昏睡中微微睁抬开眼，在看去景瑟眼中的思绪后，他顿了顿，随后目光多了一丝温柔和赤诚。
“属下不走，公主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景瑟听到这话，好似才满意的勾唇一笑。
她眼中的怨妒散去，露出几分细碎的微光。
“好啊……”景瑟的语气变得有些喃喃自语，她边说着边站起身，目光在四处搜寻着什么，直到看见远处一盏未点亮的九枝灯台。
拿着火折点燃明烛时，景瑟隔着摇曳的暖光，同拾琴对视了一眼。
“那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幽幽的话语落下，烛台瞬间坍塌，发出清脆的坠响，蜡烛滚动着点燃了坠地的纱帘……
消息传回宫中时，天色已接近破晓之时。
景昭嵩落寞怅然的身影站在御书房殿中，抬头望着龙椅背后那幅画像，沉默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