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昏迷技术员的权限卡和生物信息,那扇厚重的合金门终于带着沉重的气压声,向内滑开。
门后的世界,与外面森严但尚属正常的监狱结构截然不同。
这里更加安静,空气仿佛凝固,带着一种消毒水也无法掩盖的、更深层的冰冷。
走廊依旧是惨白的灯光,但两侧不再是带有观察窗的牢门,而是一扇扇光滑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金属门,仿佛医院停尸房的冷藏柜,整齐地排列着,吞噬着一切声音和希望。
“分头找,注意监控和感应器,”彼得罗夫压低声音,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既有即将找到目标的激动,也有对可能看到的景象的恐惧。
“瓦西里,干扰持续。”
“明白,信号屏蔽已最大化,但这里可能有独立报警线路,动作要快。”
瓦西里守在门口附近,手指在平板和干扰设备上飞快操作。
彼得罗夫和德米特里沿着走廊快速搜索。
他们经过了几间房门虚掩的房间,里面是各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刑讯设备——
带有束缚带的金属椅、布满电极和线路的仪器、水刑台、甚至还有放着各种外科手术器械的推车。
墙壁和地面上依稀可见未能彻底清洗干净的黑褐色污渍。
空气中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和焦糊气味。
德米特里看着这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低声咒骂:
“这群畜生……”
彼得罗夫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但加快的脚步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他不敢想象李海镇在这里面一个月,究竟经历了什么。
终于,在走廊最深处,一扇看起来与其他无异的白色金属门前,瓦西里通过通讯器低声道:
“热信号显示,这个房间里有单一生命体征,非常微弱,但稳定。根据结构图,这是最内侧的隔离囚室。”
就是这里了。
彼得罗夫深吸一口气,将权限卡贴在读卡器上。
“嘀——”
绿灯亮起,门锁传来一声轻响。
彼得罗夫用力推开了门。
门内的景象,让即使是经历过顿涅茨克血肉磨坊和巴赫穆特地狱的彼得罗夫和德米特里,也瞬间僵立在门口,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白。
极致的、令人疯狂的白。
门是白色的,墙壁是白色的,地板是白色的。
房间正中央,一张固定在地面上的、铺着白色薄褥子的床是白色的。
而坐在床沿上的那个人,穿着一身白色的、毫无特征的囚服。
但这并不是最令人窒息的。
房间顶上,数盏24小时不熄灭的白色探照灯,以某种角度投射下强烈到令人眩晕的白光,没有任何阴影可以躲藏。
就连墙角那个放着食物的矮架上,唯一的餐具——
一个盘子里,盛着的也是毫无油光、苍白到刺眼的米饭。
而坐在那片白光中央的李海镇……
他确实还活着,也确实保持着坐姿,甚至在他们推门进来时,他那双深陷的眼窝中,黯淡的眼珠还微微转动,看向了门口。但他的状态,足以让任何熟悉他的人感到心脏撕裂。
他瘦得几乎脱了形,曾经精悍的身躯如今只剩下骨架支撑着松弛的皮肤,白色的囚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
脸颊凹陷,颧骨突出,嘴唇干裂毫无血色。
然而,比消瘦更触目惊心的是他身上那些永久性的损伤。
他的双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手腕处是狰狞的、虽然愈合但依旧扭曲的疤痕——
手筋被挑断了。
他的手指……
右手少了食指和中指,左手少了小指,断口处是同样丑陋的愈合痕迹。
当他的目光与彼得罗夫对视时,他微微张开了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口中只有半截舌头在无力地颤动,发出的只是模糊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嗬……” 。
他的舌头,被割去了一部分。
非人的待遇。
强化审讯。
这些词语此刻有了具体而恐怖的形状。
德米特里倒吸一口凉气,拳头瞬间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彼得罗夫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
他蹲下身,平视着李海镇的眼睛。
彼得罗夫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我们……来了。”
李海镇的目光缓缓聚焦在彼得罗夫脸上,沉寂的眼底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
他极其缓慢地、幅度微小地点了一下头,用那残缺的、布满疤痕的手,有些吃力地比划了几个手势——
“我还好。活着。”
他还保持着相对的冷静!
在地狱般的折磨之后,他竟然还能保持神智的清醒和最基本的沟通能力!
彼得罗夫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胸腔中翻腾的怒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我们来带你出去。”
听到这句话,李海镇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去。
他摇了摇头,用残存的手指,更加费力地比划着,配合着模糊的气音:
“行动……失败。代价……太大。”
他在担心任务,担心他们为了救他付出太多。
“任务变了,”彼得罗夫快速解释道,他不敢在这里说出“灭口”两个字,“现在,带你离开就是任务。能走吗?”
李海镇低头看了看自己无法发力、筋腱断裂的脚踝,又抬了抬手,摇了摇头。
“行走……困难。战斗……减弱。”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首先评估的,竟然还是自己的战斗能力。
他没有抱怨,没有崩溃,只是冷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他废了,但还没完全废,还能用,只是不如从前了。
这种近乎冷酷的坚韧,让彼得罗夫感到一阵心酸和更深的敬佩。
“没关系,”彼得罗夫的声音坚定起来,“我们背你出去。德米特里!”
德米特里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弯下腰,避开李海镇手腕和脚踝的伤处,试图将他背起来。
李海镇配合地抬起完好的手臂,搭在德米特里的肩膀上。
他的身体轻得吓人。
就在这时,走廊外突然传来了瓦西里急促的警告声!
“有人来了!是巡逻队!正向这边过来!准备战斗!”
刚刚找到李海镇的短暂松懈瞬间被打破,危机再次降临!
他们还在龙潭虎穴的最深处,带着一个几乎无法自主行动的重伤员!
彼得罗夫眼神一凛,瞬间拔出了手枪,对德米特里低吼:
“快!带他出去!我掩护!”
德米特里不再犹豫,猛地将李海镇背起,虽然李海镇很轻,但无法着力的手脚让他必须耗费更多力气才能稳住。
李海镇伏在德米特里的背上,在令人疯狂的白色强光下,他残缺的手指死死抓住了德米特里的肩部衣物,那双深陷的眼睛里,那丝原本沉寂的火焰,似乎又开始微弱地、顽强地燃烧起来。
而沉重的脚步声和交谈声,正从走廊另一端快速逼近。
“紧急安全通道!跟我来!”
瓦西里低吼一声,不再顾忌隐藏,指向与巡逻队来源相反的方向。
他早已通过扫描摸清了这座监狱的备用逃生路线。
德米特里二话不说,将轻飘飘却无比沉重的李海镇往上托了托,迈开大步紧跟瓦西里。
彼得罗夫迅速关上h区的合金门,试图延缓追兵,同时扫视着周围。
怒火在他胸中无声地燃烧,不仅仅是因为李海镇的惨状,更是因为这座监狱所代表的一切——
酷刑、折磨、以及那些施暴者此刻正在楼上享受着节日的狂欢。
“这边!”
瓦西里推开一扇伪装成墙壁、标识着“设备间-禁止入内”的暗门,后面是一条狭窄、陡峭向下的混凝土楼梯。
这是为极端情况准备的、通常不被常规巡逻覆盖的紧急通道。
几人迅速潜入其中,德米特里背着李海镇,动作略显笨拙但速度不慢。
彼得罗夫轻轻带上门,用一根从工具包找到的金属条卡住门闩,希望能多争取几秒钟。
楼梯下方连接着监狱的地下后勤区域,这里管道纵横,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洗涤剂的味道。
偶尔有穿着后勤制服的人员走过,但警惕性远不如作战人员。
“我们需要车辆,”彼得罗夫一边快速前进,一边低声道,“从地下车辆隧道走,那是离开最快的方式。”
“车库在c区,跟我来。”
瓦西里充当着人形导航,在复杂的通道中穿梭。
他们避开主要通道,利用仓库和杂物间作为掩护。
在一个堆放清洁用品的隔间外,他们遇到了两名正在抽烟闲聊的后勤兵。
“嘿,你们是哪个部分的?没见过你们。”
一个胖乎乎的后勤兵疑惑地看着他们,特别是德米特里背上的李海镇。
彼得罗夫立刻上前,脸上堆起焦急和愤怒的表情,骂道:
“别提了!h区那个硬骨头,审讯的时候出了点‘意外’,指挥官命令我们立刻把他转移到城里的医疗中心!妈的,大半夜的,还是平安夜!”
他刻意提到了h区和指挥官,并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转移理由——
审讯意外需要外部医疗介入,这在类似机构中并非不可能。
那后勤兵看了看被包裹着、看似昏迷的李海镇,又看了看彼得罗夫“焦急”的神色和德米特里那副不好惹的样子,信以为真,甚至还带着点同情:
“h区的?啧……真是倒霉差事。车库就在前面右转,跟调度说是维克托洛夫少校紧急调车,应该没问题。”
“谢了,兄弟!”
彼得罗夫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带着三人迅速离开。
走远后,德米特里低声哼道:
“你撒谎的本事见长。”
“必要技能。”
彼得罗夫面无表情。
他们顺利到达地下车库。
这里停放着几辆军用卡车、吉普和一辆看起来是运送补给或人员的封闭式厢式货车。
一个睡眼惺忪的调度员正坐在调度室里打盹。
彼得罗夫如法炮制,用“紧急医疗转移”的理由,轻易地“征用”了那辆厢式货车,甚至没要求查看书面命令——
平安夜的松懈再次帮了他们大忙。
瓦西里迅速检查了车辆,确认油料充足,没有追踪器。
德米特里小心翼翼地将李海镇安置在车厢后部,让他靠在厢壁上。
“你们先准备,检查路线,发动车子,”彼得罗夫对瓦西里和德米特里说道,“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德米特里一愣:
“什么事?我们该走了!”
瓦西里也皱起眉头:
“彼得罗夫,现在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多停留一秒,危险就增加十分!”
彼得罗夫的目光投向通往上层区域的通道:
“给那些狂欢的刽子手,留个纪念。很快,五分钟。如果我没回来,你们立刻走,按备用计划撤离。”
“你他妈疯了?!”
德米特里低吼道,“为了泄愤搭上自己?值得吗?”
“不只是泄愤,”彼得罗夫打断他,“是为了扰乱他们。一个高级情报官在戒备森严的监狱内被杀,会引发多大的混乱?这会极大牵制他们的追捕力量,为我们争取时间。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里淬着毒,“她参与了审讯,我认得她的声音,在那些录音片段里。”
他指的是那个醉酒的女情报官安娜。
显然,在审讯李海镇的过程中,她并非无辜。
德米特里还想说什么,瓦西里却拉住了他,看着彼得罗夫:
“五分钟。多一秒我们都不会等。带上这个,”他递给彼得罗夫一个微型耳塞式通讯器,“保持联系。”
彼得罗夫接过通讯器塞进耳朵,点了点头,身影迅速消失在通道的阴影中。
他沿着原路快速返回,心跳平稳,思维冰冷。
他避开了主要通道,利用对监控死角的记忆和警卫换防的间隙,重新接近了东翼宴会厅所在的区域。
喧闹的音乐和笑声越来越清晰。
他隐藏在一条连接后勤通道与主厅的走廊立柱后,观察着。
派对似乎进入了高潮,人们更加醉醺醺,警惕性几乎降为零。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目标。
安娜,那个金发的女情报官,正摇摇晃晃地从他们之前安置她的那间休息室方向走出来。
她看起来清醒了一些,但脚步依然虚浮,脸上带着宿醉的迷茫和不适,正用手揉着太阳穴,朝着宴会厅的方向走去。
她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到休息室的,或者以为自己是自然醒来的。
彼得罗夫目光迅速扫过四周。
这段走廊恰好是一个监控死角。
而且,此刻周围空无一人,所有人都沉浸在派对的喧嚣中。
他无声地靠近。
安娜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人,迷迷糊糊地回过头。
在她看清来人、瞳孔因惊恐而放大的瞬间,彼得罗夫已经贴了上来。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所有的惊呼扼杀在喉咙里,另一只手握着的、带有消音器的手枪,枪口已经抵住了她的心脏位置。
安娜的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哀求,酒意瞬间被吓醒。
彼得罗夫俯身,在她耳边用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低语了最后一句她此生能听到的话:
“为了李海镇。”
“噗!”
一声轻微的枪响。
安娜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哀求凝固成了死寂。
彼得罗夫支撑着她软倒的身体,迅速将她拖回旁边一个堆放桌椅的杂物间,轻轻放在地上,仿佛她只是醉倒在此。
他冷静地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血迹溅到自己身上,然后迅速离开了杂物间,并将门轻轻带上。
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
他沿着原路返回,动作更快,更隐蔽。
耳麦里传来瓦西里压低的声音:
“彼得罗夫!情况有变!车库出口增加了临时岗哨!你在哪?”
“马上到!”
彼得罗夫简短回应,脚下步伐加快。
当他重新出现在车库,闪身进入厢式货车副驾驶座时,瓦西里和德米特里都松了一口气,但眼神里都带着责备和后怕。
“你他妈……”
德米特里刚要骂。
“解决了。开车!”
彼得罗夫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瓦西里不再犹豫,立刻挂挡,油门一踩,厢式货车朝着通往外界的地下隧道出口驶去。
德米特里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方监狱的黑暗轮廓,又看了一眼身旁脸色冰冷的彼得罗夫,最终把骂声咽了回去,只是狠狠地捶了一下方向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