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赤水惆怅地回到家,拿起镜子一看,只见凤仙背对着他站在镜中,像隔着百步远望着行人。想起她临走时的叮嘱,便闭门谢客,埋头苦读。一天,镜中人忽然转过脸来,笑意盈盈,他愈发珍爱这面镜子。没人的时候,就捧着镜子和“她”对视。
可一个多月后,他的斗志渐渐松懈,又开始外出游荡,常常玩到忘记回家。回来再看镜中影像,凤仙满脸悲伤,仿佛在流泪;隔了一天再看,又恢复了背对的样子——他这才明白,是自己荒废学业让“她”难过。于是发奋图强,昼夜苦读;一个多月后,镜中人又面朝外微笑了。从此他发现:每次偷懒荒废,镜中面容就忧愁;刻苦几日,就笑意盎然。他便把镜子朝夕悬挂,如同面对严师。
如此坚持两年,终于考中举人。他欢喜道:“如今总算能对得起我的凤仙了!”拿起镜子细看,只见镜中女子黛眉修长,贝齿微露,笑容灿烂,仿佛就在眼前。他正看得入神,忽听镜中人笑道:“‘影里情郎,画中爱宠’,说的就是现在吧?”他惊喜地环顾四周,凤仙竟已坐在身边。两人握手,刘赤水询问岳父母近况,凤仙说:“自别后我没回家,一直躲在山洞里,也算与你共患难了。”
后来刘赤水去郡中赴宴,凤仙请求同去,两人共乘一车,旁人面对面竟看不见她。回家后,凤仙才正式露面见客,主持家务。众人都惊叹她的美貌,却不知她是狐仙。刘赤水有个门生在富川县当县令,便去拜访,正巧遇见丁官人。丁官人热情邀他到家中,款待优厚,说:“岳父母最近又迁居别处,内人(水仙)回娘家,即将返回。我会寄信过去,一同申贺。”刘赤水起初怀疑丁官人也是狐仙,细细询问他的家族籍贯,才知道他是富川大商人的儿子。
原来,丁官人当年从别业傍晚回家,遇见水仙独自赶路,见她美貌,便多看了几眼。水仙请求搭他的车同行,丁官人欣喜,载她回书斋,当晚便同寝。后来发现水仙能从窗缝出入,才知是狐仙。水仙说:“郎君不必多疑,我因你为人诚恳,才愿托付终身。”丁官人宠爱她,从此再未娶妻。
刘赤水回家后,借了大户人家的宽敞宅院,准备用来宴请宾客和留宿,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苦于没有华丽的陈设器具;可隔夜再看,屋里的家具摆设竟焕然一新了。过了几天,果然有三十多人,带着彩旗、礼品和酒前来,车马络绎不绝,把台阶巷道都挤满了。刘赤水将岳父和丁、胡两位连襟迎进客房;凤仙则把岳母和两位姐姐接入内室。八仙一见凤仙就笑闹道:“小丫头如今显贵了,不怨我这个媒人了吧?——金镯子和绣鞋还留着吗?”凤仙翻出来交给她,说:“鞋还是那双鞋,不过已经被千人看过啦。”八仙用鞋轻拍她后背,笑骂道:“这一挞替刘郎补上。”说完把鞋投进火里,念叨着:“新鞋如花开,旧鞋如花谢;幸而不曾多穿,嫦娥来借去啦。”水仙也跟着念道:“曾裹玉笋足,穿出万人赞;若教嫦娥见,应怜太瘦生。”凤仙拨弄火堆说:“夜夜上青天,一朝别欢颜,留得纤纤影,遍与世人看。”说完把香灰捻进盘子里,堆成十几份,望见刘赤水过来,假装要送他,只见盘子里堆满绣鞋,全是当年的款式。八仙急忙冲出来,推得盘子落地;地上还剩一两只鞋,她又伏地吹散,鞋印才消失。
第二天,丁官人因路途遥远,夫妇俩先告辞。八仙贪恋和妹妹玩耍,岳父和胡郎多次催促,直到中午才出门,跟着众人一起离开。刚来时,仪仗车马太过排场,围观的人如同赶集。有两个强盗窥见美人,魂都被勾走了,便谋划在途中劫人。他们探知队伍离开村子,就尾随其后。相隔不到一箭之地,可车马飞奔,始终追不上。到了一处两山夹道的地方,车马行驶稍缓;强盗追上来,持刀怒吼,众人四散奔逃。强盗下马掀开轿帘,却见里面坐着个老妇人。正怀疑误抢了人家母亲;一转头,突然右臂被兵器砍伤,瞬间被绑住了。再定神一看,山崖竟不是山崖,而是平乐县城门;轿子里坐的是李进士的母亲,从乡下回城而已。另一个强盗随后赶到,也被砍断马腿绑了起来。城门守卫将他们押送太守府,一审问便招认了。
当时官府正有大盗在逃,一审问这俩强盗,原来他们就是通缉犯!第二年春天,刘赤水考中进士。凤仙怕高调惹祸,便推辞了所有亲戚的贺礼。刘赤水也从此不再另娶。后来他做了郎官,才纳了妾,生了两个儿子。
蒲松龄评论说:“唉!人情冷暖,无论仙界还是人间,其实都没差别啊!‘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可惜世上没有像凤仙这样好胜的佳人,能在镜中用悲笑来警示懒汉。我真希望恒河沙数般的仙人,都能派自家娇女嫁到人间,让贫穷苦海里的众生,少受些磨难啊!”
佟客
徐州有个董生,喜欢击剑,常常慷慨自负,觉得自己一身武艺了不起。有回他在路上遇到个旅人,骑着毛驴同路。董生跟他搭话,发现这人谈吐豪迈,便问姓名,对方说:“我姓佟,辽阳人。”董生又问:“要去哪儿?”佟客说:“我出门二十年,刚从海外回来。”董生说:“您遨游四海,见过的人无数,可曾遇到过有奇异本领的人?”佟客反问:“什么样的算异人?”董生便大谈自己对剑术的痴迷,遗憾没学到真正的异人绝技。佟客说:“异人哪儿没有?但必须是忠臣孝子,才能得传他们的本事。”董生立刻拍胸脯说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还拔出佩剑,边弹剑边高歌,又砍断路边小树,炫耀剑锋利。
佟客摸着胡子微笑,向他借剑看。董生递过去,佟客把玩一番说:“这剑是普通甲铁铸的,被汗臭熏蒸久了,最是下品。我虽不懂剑术,倒有把剑还能用。”说着从衣底抽出一尺多长的短刃,用它削董生的剑,竟像切瓜一样脆,随手一削就斜着断了,切口像马蹄一样整齐。董生惊得不行,也接过短刃细看,反复擦拭后才还给佟客,硬拉着佟客回家,坚持留他住了两晚。董生向他请教剑法,佟客推辞说不懂,只是恭敬地听董生高谈阔论。
深夜,忽然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吵闹声。隔壁是董生父亲住的地方,他心里惊疑,凑近墙壁细听,只听见有人怒吼:“叫你儿子马上出来受死,就饶了你!”一会儿,好像有人被鞭打,传来不停的呻吟声——正是他父亲的声音!董生抄起兵器就要冲过去,佟客拦住他:“这么去恐怕有去无回,得想万全之策。”董生慌忙请教怎么办。佟客说:“强盗点名要抓你,必然是想置你于死地。你没别的骨肉至亲,先去跟妻子交代后事;我去开门,替你盯着仆人。”
董生答应,进去告诉妻子。妻子拉住他的衣角哭个不停,董生的壮志顿时消了,两人一起躲到楼上,找弓找箭,防备强盗进攻。正慌乱间,听见佟客在楼檐上笑着说:“幸好贼已经走了。”点蜡烛一看,人已经不见了。
董生犹豫着出门查看,只见父亲刚从邻居家喝酒回来,提着灯笼慢悠悠走进院子;再看庭院里,散落着许多草绳和焚烧过的灰烬——这才明白,佟客绝非普通人,定是有奇异本领的异人。
蒲松龄评论说:“忠孝本是人的天性;自古以来,那些面对君父危难却不能挺身而出的臣子,难道最初就没有提刀赴死的勇气吗?不过是心念一转,被软弱耽误了罢了。当年解缙与方孝孺相约以死明志,结果解缙最终食言变节;谁能说他回家后,没被妻子的哭泣动摇了决心呢?
本县有个快手差役,每隔几天就外出公干,他妻子便与村里的无赖私通。某天他突然回家,撞见一个少年从房中溜出,顿时起疑,逼问妻子。妻子死活不认。直到他从床头搜出少年的遗物,妻子才窘迫得说不出话,长跪在地哀求原谅。差役大怒,扔给她一根绳子,逼她自缢。妻子请求梳妆打扮后再死,差役答应了。妻子进房梳妆,差役独自喝酒等着,不停呵斥催促。不一会儿,妻子穿着华丽的衣服出来,含泪下拜说:“你真的忍心让我死吗?”差役正气势汹汹地呵斥,妻子又跑回房里,刚要系绳,差役突然摔了酒杯大喊:“算了,回来吧!一顶绿头巾,还能压死人不成!”夫妻俩竟又和好如初。这种事,连达官贵人中也不少见,实在可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