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份手写的承包合同。
林纾接过来，双手甚至能感觉到纸张上残留的岁月温度。合同的字迹虽然不算工整，但每一个条款都清晰明了：甲方是东湾村村民委员会，乙方是王建国（老王的大名），承包地块为“村北三十亩”，期限五年。落款处，盖着村委会鲜红的印章，时间是三年前。
这一刻，林纾的内心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愤怒，也有悲哀
愤怒的是，李大壮的贪婪和胆大妄为，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就像一只贪婪的水蛭，不仅吸食国家的补贴款，更将黑手伸向了这些最淳朴、最无辜的农民身上，用一张伪造的合同，凭空“偷”走了老王辛勤耕耘了三年的土地所有权。
悲哀的是，像老王这样的农民，他们对土地有着最深沉的感情，却对外面世界的尔虞我诈和文件游戏一无所知。他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脚下这片赖以生存的土地，已经在另一个他们看不见的世界里，被当成了别人套取国家财富的工具。
林纾将那份脆弱的合同轻轻抚平，用手机从各个角度拍下了清晰的照片。
“王大叔，”他抬起头，看着老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语气无比郑重地说，“您放心，这件事情，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您的地，谁也抢不走。”
当夜幕再次笼罩这座小县城时，林纾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那间闷热的招待所房间。他甚至没有开灯，只是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任由外面街道上昏黄的路灯光线和远处霓虹灯的斑斓色彩，安静地洒进屋里。
白天发生的一切，像一部快进的电影，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王行长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经管站档案室里飞扬的尘埃，还有老王那张布满皱纹、写满错愕与愤怒的脸……每一个画面，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一块块拼图的碎片，在他的思维中迅速地组合、拼接。
他没有急于整理材料，而是先去冲了个冷水澡。冰冷的水流从头顶浇下，带走了身体的燥热和疲惫，也让因激动而有些亢奋的神经，重新回归冷静与专注。他知道，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锻造出一条坚不可摧的证据链。
回到房间，他拉上了窗帘，打开了那盏发出昏暗光线的台灯。灯光下，他的脸显得轮廓分明，眼神锐利如刀。他从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所有的“战利品”。
林纾把这些新发现的证据一一记录下来。首先是那份从农商银行打印出来的、盖着鲜红业务公章的银行流水。几十页A4纸铺满了大半个床面，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文字，在林纾眼中，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一部活生生的、关于贪婪与欺骗的编年史。他用一支红笔，将每一笔可疑的资金流向都圈了出来：那些到账后迅速被提现的巨款，那些转入李大壮小舅子建材公司的补贴……每一个红圈，都像一个滴血的伤口，清晰地标注着国家惠农资金被侵吞的路径。
接着，他拿出了手机，调出下午拍摄的那些合同照片。一边是经管站档案里，李大壮合作社名下那些语焉不详、漏洞百出的“幽灵合同”；另一边，是老王那份手写的、与村委会签订的、散发着泥土气息的真实合同。两相对比，黑白分明。
林纾的内心，此刻像一位严谨的法医，正在对一具复杂的“尸体”进行解剖。他将银行流水中每一笔补贴的数额和时间，与“幽灵合同”上虚构的土地面积、作物类型进行精确的匹配。
“22万，‘马铃薯种植专项补贴’，对应合同：西郊村北坡荒地200亩。实际情况：抛荒多年的乱石岗。”
“18万，‘节水灌溉设备补贴’，对应合同：东湾村水浇地150亩。实际情况：村民老王家的棉花地，从未见过所谓的节水设备。”
他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移动，将每一份证据进行交叉引用和标注。银行流水，是犯罪的“动脉”；伪造的转包合同，是构建骗局的“骨架”；而老王这些真实耕种者的证言和合同，以及那些荒芜土地的现场照片，则是刺穿谎言、无可辩驳的“铁证”。
这些原本孤立的材料，此刻在他的笔下，开始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它们互相印证，彼此支撑，像无数条细密的丝线，渐渐交织、拧成了一股坚韧的绳索。这条绳索的一端，牢牢地系在国家财政上，另一端，则死死地缠绕在李大壮的脖子上。
一个完整的犯罪闭环，清晰地浮现在林纾的脑海中：
第一步：利用村长身份的便利，以合作社名义，大量圈占、虚报村内及邻村的土地，其中既有无人耕种的荒地，也有早已另有其主的耕地。
第二步：伪造内容模糊的土地转包合同，到管理松懈的乡经管站进行备案，为套取补贴制造“合法”依据。
第三步：以这些虚假的土地为基础，编造各种名目，如购买大型农机、建设高产示范田等，向上级部门申请各类农业补贴。
第四步：补贴款项到账后，迅速通过取现、转账至关联公司等方式，将公款洗白，侵吞入私囊。
至此，李大壮虚报承包面积、伪造农机购买证明，套取国家补贴的犯罪事实，已经不仅仅是“基本清楚”，而是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深夜，招待所的房间里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没有睡，而是重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将所有证据的电子版又过了一遍。当他再次审视那份银行流水时，一个不起眼的名字，像一根微小的鱼刺，卡在了他的思绪里——“宏达农机销售有限公司”。
在李大壮合作社的账目上，这家公司是最大的农机供应商。林纾当时只把它当作一个普通的关联方。但此刻，在深夜的寂静中，他鬼使神差地将这个公司名输入了搜索框，与其他几个村的合作社补贴申请材料进行交叉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