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再次面向窗外,只留下一个冰冷而决绝的背影。
“滚出去!此事朕意已决,内库分文没有,禁军一兵不出!如何处置,是你们自己的事!若再敢来聒噪,休怪朕不讲君臣情分!”。
王承恩适时上前,面无表情地躬身道:“诸位大人,请吧”。
周延儒等人如蒙大赦,又羞又愧,连滚爬爬地退出了暖阁,背影仓惶,如同丧家之犬。
暖阁内,崇祯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骂了这一通,他心里是舒爽了许多,但也更添悲凉。
他知道,经此一事,他与这些臣子之间,那最后一点维系着的、名为“君臣一体”的薄纱,也已彻底撕裂了。
而退出宫门的周延儒一行人,相视无言,脸上只剩下苦涩与茫然。
乾清宫里那场劈头盖脸的痛斥,如同腊月里的冰水,将周延儒等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浇灭了。
皇帝那条路,已然铁壁铜墙,针扎不进,水泼不入。
几人灰头土脸地回到成国公府那间熟悉的密室内,相顾无言,唯有叹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计划彻底破产后的无力与焦躁。
“陛下这是要眼睁睁的看着大明江山倾覆啊!” ,周延儒捶胸顿足,语调悲怆,却难掩其下藏着的、未能从内库抠出银子的失望。
“首辅大人,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 成国公朱纯臣烦躁地一挥手,“当务之急是,这‘联合’之策已如箭在弦上,没有钱粮,一切都是镜花水月!难道真要我等自掏腰包不成?”。
此言一出,密室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微妙。
先前在朝堂上同仇敌忾、慷慨激昂的众人,此刻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彼此的目光。让自己出钱?那简直比割他们的肉还要疼!
兵部尚书张缙彦捻着胡须,阴恻恻地道:“国公爷,话不能这么说。此事关乎我等身家性命,岂能全然指望陛下?”。
“只是这数额巨大,若只由我等几人承担,怕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啊” ,他巧妙地将“我们”扩大成了模糊的“大家”。
“张部堂言之有理!” ,襄城伯李国桢立刻接口,他名下田产众多,最怕均摊,“想那江南伪夏,所到之处,士绅一体纳税,田产尚且不保”。
“若让其北上,我等倾家荡产亦难逃清算,如今不过是让大家暂借些许浮财,以保根本,孰轻孰重,诸位难道分不清吗?” 。
他巧妙地将“出血”说成了“暂借”,将“保命”抬到了最高处。
“话虽如此,可这‘些许’是多少?又如何摊派?” ,定国公徐允祯皱紧了眉头,“各家情况不同,田亩、商铺多寡不一,若按户均摊,恐有失公允啊!” 。
他名下商铺众多,自然不愿按田亩算。
“是啊,是啊!”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不如让地方上也分担一些?”
一时间,密室内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的焦点不再是“要不要出钱”,而是“谁该多出,谁可少出”,以及如何将绝大部分负担转嫁出去。
每个人都像是护食的野兽,紧紧捂着自己的钱袋,拼命想将爪子伸向别人的领地,或者更好——伸向那些无力反抗的底层。
经过整整一夜面红耳赤的拉扯、权衡、妥协,一个看似“公允”,实则残酷至极的方案终于出炉。
核心只有两条:
其一,以“协剿伪夏,保卫乡梓”为名,向所有仍在大明控制区内的府、州、县,加征一笔前所未有的“平夏助饷”。
这笔钱粮,将主要由各地的士绅、地主、富户承担,美其名曰“保家卫产”,实则将他们绑上战车,逼迫他们为权贵们的战略买单。
理由冠冕堂皇:若大夏打来,你们的家业同样不保,此刻不出钱,更待何时?
其二,以此“助饷”为根基,由兵部牵头,勋贵监督,编练五万“新军”。
名义上是为了增援前线,或于必要时拱卫京畿,抵抗大夏。
但实际上,这支军队的核心任务,是确保在局势不可控时,能护着他们这些顶层权贵以及最重要的家当,安全地转移。
政令一出,如同在早已千疮百孔的北中国大地上,投下了一颗巨石。
各级官府闻风而动,但他们不敢,也无力去触动那些与朝中大佬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真正巨富。
于是,所有的压力,如同山洪倾泻,尽数涌向了那些中小地主、自耕农以及城镇小商户。
如虎似狼的衙役胥吏,手持加盖了朱红大印的公文,开始了比以往任何一次加征都更为酷烈的催逼。
他们不再是“催科”,而是“抄家”。
“王老爷,您这三百亩地,按新章需纳‘平夏饷’银五百两!”
“李掌柜,您这铺子生意兴隆,助饷八百两,三日交齐!”
“张家小子,你家还有三头牛,折算饷银十五两!”
没有道理可讲,没有余地可商量。稍有迟疑,便是锁链加身,投入大牢。
稍有反抗,便是“抗饷通夏”的弥天大罪,家破人亡只在顷刻之间。
无数原本尚能勉强度日的中等之家,顷刻间田宅易主,店铺关门,沦为赤贫。
更多的升斗小民,则被以各种名目摊派到的“人头饷”、“灶台饷”逼得卖儿鬻女,哀鸿遍野。村庄萧瑟,十室九空,饿殍开始出现在原本还算安稳的北方城镇街头。
这最后一记狠毒的抽筋剥皮,将大明北方最后一丝残存的元气,彻底榨取殆尽,原本就脆弱的社会秩序,开始加速崩坏。
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崇祯皇帝直接掌控的那些皇庄,因税赋稳定,管理相对严明,且在孙传庭派兵维持下,免受衙役骚扰,竟成了这片绝望土地上的唯一“净土”。
无数走投无路的百姓,扶老携幼,如同涓涓细流汇入大江,不顾一切地向着皇庄的方向涌去。他们用脚投票,只为在这末世之中,求得一丝渺茫的,活下去的机会。
北方的天,彻底黑了,权贵们在饮鸩止渴中维护着最后的富贵幻梦,而这片土地上最多的生灵,已然被推入了无边地狱。
大明王朝的丧钟,在这一片敲骨吸髓的喧嚣与万家悲哭声中,被敲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