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城作为宗家统治的核心,其建筑虽不如本岛大名的城池宏伟,却也尽显倭式建筑的精巧与防御考量。
然而此刻,一切防御性的象征在卢之焕面前都化为了无形的敞开姿态。宗义成亲自将卢之焕引至城内最为宽敞、视野最佳,平日里仅用于接待最尊贵客人的“奥御殿”。
这间和室显然是经过精心准备的,榻榻米光洁如新,散发着淡淡的草席清香,壁龛里悬挂着珍贵的古画,摆放着被视为传家宝的濑户烧瓷器。
推拉门上的和纸洁白无瑕,透光性极佳,所有细节都彰显着宗家所能拿出的最高规格的待客之道。
“陋室简陋,实在有辱上国天使尊驾,万望将军阁下海涵”,宗义成再次深深鞠躬,语气中充满了歉意,仿佛这已是竭尽所能后仍觉不足的惶恐。
卢之焕淡然扫视一周,微微颔首:“宗守有心了”。
他的反应平淡,既无惊喜也无挑剔,这种深不可测的态度,反而让宗义成心中更加忐忑。
安顿稍许,宗义成便小心翼翼地请示:“为略表寸心,下臣已命人备下薄宴,不知将军阁下是否赏光?”。
得到卢之焕的默许后,宗义成如蒙大赦,立刻退下亲自督促。
顷刻间,整个府中城仿佛一架被上紧发条的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脚步声细碎而急促,却是刻意压低了声响。
侍女们身着最为庄重的和服,迈着小心翼翼的小步,捧着各式漆器食盒穿梭于廊下
后厨更是热火朝天,对马岛能搜寻到的最珍贵的食材被尽数取出——肥美的鲷鱼、罕见的龙虾、精心饲养的松阪牛肉、以及各种时令山珍海味,在厨役们紧张而有序的忙碌中,被加工成一道道极尽精美的怀石料理。
宴席设在一间极为宽敞的“大广间”内。卢之焕自然是绝对的主位,他的席位被设置在最高处,面前的长案也比其他人的更为宽大华贵。
宗义成作为主人,其席位却设在下首左侧,位置明显低于卢之焕,且是侧身面向主位,以示不敢与上国天使并尊。
其余宗家的重要家老、重臣,则按照身份高低,依次跪坐在更下方的位置,个个腰背挺直,姿态恭谨,如同聆听训示的弟子。
宴会开始前,宗义成率领所有家臣,再次向卢之焕行最郑重的敬礼。
待到卢之焕抬手示意,他们才敢小心翼翼地落座,但身体依旧保持着前倾的微躬姿态。
菜肴被一道道奉上。每一道菜都由身着盛装、面容姣好的侍女跪行呈上,举案齐眉,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宗义成亲自为卢之焕介绍每一道菜的食材与寓意,言辞极尽谦卑溢美之词,仿佛卢之焕能品尝他这里的食物,已是宗家无上的荣光。
“此乃对马近海所产鲷鱼,取其鲜活,制成刺身,聊表敬意,望将军阁下勿嫌粗鄙”。
“此盅汤品,用了些许本地海藻与贝类,味道清淡,或可涤荡征尘”。
……
席间,宗家更是安排了最为雅致的助兴节目。并非喧闹的歌舞,而是极为讲究的茶道表演。茶师动作凝练,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将点好的抹茶恭敬地奉于卢之焕面前。
还有轻柔的筝曲演奏,乐师低眉顺目,琴音淙淙,为宴会增添了几分风雅,却也掩盖不住那份刻意营造的、近乎凝固的恭顺氛围。
卢之焕始终保持着从容的姿态,对于奉上的食物略作品尝,对于表演微微颔首,话语不多,却让整个宴会的节奏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中。
他偶尔问及对马岛的风土、物产,或是与朝鲜、倭国本岛的贸易情况,宗义成无不立刻停下手中动作,身体前倾,详细回答,不敢有丝毫隐瞒或搪塞,仿佛面对的是主宰他们生死的判官。
这场宴会,看似宾主尽欢,实则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宗家众人极尽所能地展示着他们的忠诚、驯服与价值,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言辞,都深深刻画着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边缘小势力在面对一个崭新且强大的天朝上国时,那种深入骨髓的卑微与求生本能。
他们不再是什么海上的地头蛇,而是急切想要抓住新缆绳,以求在新秩序下存活乃至延续的“下国小臣”。
宴会终散,那刻意维持的恭敬氛围却未随之消散,宗义成恭敬地将卢之焕请至一间更为私密、仅容数人的精致茶室。
此处再无外人,唯有茶釜中沸水微鸣,更显幽静。宗义成亲自为卢之焕点茶,动作比宴席上的茶师更为虔诚专注,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直至将那碗碧绿浓郁的抹茶,双手捧至卢之焕面前。
“粗茶陋器,不成敬意,望将军阁下休憩片刻”,宗义成跪坐一旁,姿态谦卑至极。
卢之焕接过茶碗,依礼啜饮一口,放下茶碗,目光平静地看向宗义成。
宗义成知道,真正的戏肉要来了。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以极其委婉的语气试探道:“上国天使驾临鄙陋小岛,下臣深感荣幸,亦惶恐不安”。
“不知将军阁下此番巡海,有何训示需要下臣效劳?但凡将军所命,宗氏上下,必竭尽所能”。
卢之焕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碗边缘,仿佛在斟酌词句。
片刻后,他抬起眼帘,目光锐利地看向宗义成,语气平淡却石破天惊地问了一句:“宗守,你想发财吗?”。
宗义成闻言,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激动,但眼中瞬间闪过的那一丝灼热,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狂喜。
发财?谁不想!尤其是对他这样地处偏远、资源有限,却又野心勃勃的小大名而言!
他立刻深深俯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将军阁下明鉴!下臣岂敢妄想,然若能得将军些许提携,便是我宗氏满门之福,世代不忘将军恩德!”。
他没有直接说“想”,但那姿态和言语,已是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