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省高院里那间被权谋与怨毒浸染的办公室不同，叶欢的律师事务所里，空气中有着的是纸张、墨水和咖啡混合的独特气味。
这里是纯粹的战场，是逻辑与法条交锋的前线阵地。
“啪。”
一叠厚重如砖的卷宗被叶欢放在了办公桌上，激起一层微不可见的尘埃。
这就是鹦鹉案的一审全部材料。
张晓萱端着两杯刚冲好的咖啡走过来，看到那几乎能当枕头的卷宗，忍不住咋舌：“叶老师，这就是那个……鹦鹉案？我听我同学说了，判得特别重。”
“嗯。”
叶欢应了一声，没有抬头，修长的手指已经搭在了卷宗的封皮上，轻轻叩击着。
他的眼神专注得像一位即将解剖精密仪器的外科医生。
“林东，非法收购、运输、出售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罪，”
他轻声念出封面上的字样，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一审判决，有期徒刑十三年，并处罚金。”
“十三年？！”
张晓萱把咖啡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滚烫的液体溅出几滴，她也顾不上了，满脸都是难以置信，“卖几只鹦G鹉，判十三年？这……这比一些过失杀人的判得都重了吧？这怎么可能！”
作为法学专业的学生，她虽然实践经验不足，但基本的量刑概念还是有的。
这个数字，已经超出了她对法律惩罚尺度的认知。
“所以，我们才坐在这里。”
叶欢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神平静如水，但那份平静之下，却藏着让张晓萱安心的力量。
天塌下来，这个男人也能找到支撑点，将天顶回去。
叶欢没有立刻翻开卷宗，而是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问了张晓萱一个问题：“晓萱，如果你是这个案子的一审公诉人，你的指控逻辑是什么？”
张晓萱愣了一下，没想到叶欢会突然考校她。
她定了定神，努力回忆着刑法条文和相关知识，试探着说：“呃……首先，要确定被告人林东出售的鹦鹉，是不是属于‘珍贵、濒危野生动物’。我看新闻上说，是什么《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附录里的物种，那肯定是了。”
“然后，要证明他的行为，构成了‘非法收购、运输、出售’这个链条。他自己开了养殖场，又卖给别人，这个事实应该是清楚的。”
“最后……就是量刑。刑法第三百四十一条规定，情节特别严重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十三年，应该是被认定为‘情节特别严重’了。”
张晓萱一口气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叶欢，像个等待老师评分的学生。
叶欢点了点头，算是对她基本功的肯定。
“你的思路，和一审公诉人以及法官李建国的思路，几乎一模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翻开了卷宗的第一页，露出了被告人林东的基本信息和那张略显憔悴的证件照。
“但是，他们所有人都刻意忽略，或者说，是故意混淆了一个最核心的概念。”
“什么概念？”
张晓萱追问。
叶欢的手指，点在了卷宗里附带的一份文件复印件上。
那是一份由林业部门颁发的《野生动物驯养繁殖许可证》。
“这个。”
叶欢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他们混淆了‘野生动物’和‘人工繁育的野生动物’，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法律概念。”
他将那份许可证的复印件抽了出来，推到张晓萱面前：“你看看，被告人林东，在厦门开设了专门的鹦鹉养殖场，并且依法取得了相应的养殖许可证。他养殖场里的鹦鹉，绝大部分都是他自己孵化、饲养长大的子代、孙代，甚至更往后。”
“法律保护的是野外环境下的种群，是为了维护生物多样性。而人工繁育技术的成熟，本身就是为了缓解对野生种群的盗猎压力，甚至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反哺野生种群。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张晓萱看着那份盖着红章的许可证，眉头紧锁：“叶老师，我还是不明白。既然有合法的许可证，为什么还会被定罪？难道……这个许可证是假的？”
“不，许可证是真的，林业部门的档案可以证实。”
“问题就出在这里。一份真实有效的行政许可，在刑事审判中，被完全无视了。”
他将卷宗翻到庭审记录部分，指着其中一段。
“你看，一审的时候，林东的辩护律师也提出了这一点。但公诉人当庭反驳，说‘无论是野生的还是人工繁殖的，其物种并未改变，仍属于法律规定的珍贵、濒危野生动物’。”
“然后，审判长李建国，当庭采纳了公诉人的意见，并且直接打断了辩护律师关于‘人工繁育’的进一步辩护，理由是‘与案件关联性不大’。”
“嘶——”张晓萱倒吸一口凉气。
这已经不是业务水平的问题了，这是在耍流氓！
把辩方的核心辩护观点，以一句“关联性不大”强行排除在审理范围之外，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偏袒和枉法！
“太霸道了吧……”
她喃喃自语。
“霸道，是因为他手里有权力。”
叶欢淡淡地说道，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更可笑的在后面。”
他将卷宗往后翻了几页，翻到了判决书的部分。
“李建国在判决书里，洋洋洒洒地写了十几页，论述这些鹦鹉的物种鉴定、保护级别，论述林东的销售数量和金额，最终将他的行为定性为‘情节特别严重’。”
“但他对那份《野生动物驯养繁殖许可证》，以及最高法关于此类案件的司法解释，只有一个字的评价都没有。就，这份关键证据，从来没有在法庭上出现过一样。”
叶欢的手指停在判决书的落款处，那里签着“审判长：李建国”的字样。
“他不是不懂法，他是在玩弄法律。”
叶欢的声音冷了下来，“他很清楚，一旦深入讨论‘人工繁\"育’的问题，整个指控的基础就会动摇。所以，他选择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堵住所有人的嘴，用一个看似‘证据确凿’的重判，来掩盖他审判逻辑上的致命缺陷。”张晓萱听得心惊肉跳，她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份判决书，而是在围观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对事实和法律的谋杀。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无法理解，“一个法官，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就为了一个案子，冒这么大的风险？”
叶欢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
“好处？或许，这个案子对他来说，是一份政绩。一份‘严厉打击破坏野生动物资源犯罪’的政绩。又或者，他需要用一个重判，来向某个他需要讨好的人，纳上一份投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