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郭氏突然暴死且王尧臣要求彻查此事的奏请被否决后,以范仲淹为首的朝中一众君子们瞬间是集体大怒。在基于主观情绪的一番分析过后,他们都认定郭氏之死是阎文应搞的鬼,如此明目张胆地在宫中随意杀人让怒不可遏的他们觉得阎文应实在是罪恶滔天,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阎文应这些人今天敢对“皇后”痛下杀手,改天是不是也敢于“弑君”呢?但是,还没等范仲淹出手,有两个人就率先坐不住了。
谏官姚仲孙和高若讷联合上疏弹劾阎文应,但其弹劾的内容不是与郭皇后之死有关,而是指控阎文应不久前曾在赵祯夜宿太庙时厉声训斥过宫廷医官,而且是声震整个行营。
这么一看阎文应似乎也没犯什么大罪,不过就是骂人大声了点并吵了皇帝的清净,可是历朝历代的官员尤其是宋朝的官员最怕的就是这个御前失礼(这意味着目无君上,乃大不敬之罪),一旦因此而被言官所弹劾,就连宰相都得为自己的乌纱帽能否保得住而瑟瑟发抖。想当初贵为宰相的张齐贤因为上朝参拜的时候没跪利索以及李迪和丁谓涉嫌在赵恒面前相互攻讦都导致其被罢官免职,所以你阎文应一个宫廷太监凭什么敢在皇帝陛下的卧榻之外厉声训斥他人?
一套程序走下来,阎文应的罪名被查实并被坐实,这个导致郭皇后暴死的最大嫌疑人就此被外贬出京前往大西北担任秦州钤辖,阎文应的儿子(应该是认的干儿子)——负责掌管皇宫御药院的阎士良也受此牵连而被罢去了一切官职。
其实,我们从这个处罚决定上就能看出赵祯其实也是很怀疑郭氏的死是阎文应所为,甚至阎文应有可能已经在赵祯的私下逼问中承认了此事。可是,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涉及到朝廷和皇室声誉的丑闻就更是如此,所以阎文应才被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罪名(大不敬)给罢了官并被赵祯一脚踢到边疆去站岗。
眼瞅着阎文应似乎就这么凉凉了,可人家能在波谲云诡且步步惊心的宫廷混到如今的这个高度当然是有些手段的,他在得到这份诏命后就即刻给赵祯上了一本。他说自己有病需要调养,请求在京城里再待一段时间,等到病好了以后再动身去大西北赴任。这可就让姚仲孙抓狂了,要是真的让阎文应继续在宫里待下去,那他阎文应指不定哪天就会咸鱼大翻身继而把这时候状告他的人给统统给收拾掉。姚仲孙于公于私都绝不愿让这种事情发生,他再次紧急上疏要求立即让阎文应滚出京城。
这时候的范仲淹也抓住时机上疏弹劾阎文应,誓要毕其功于一役铲除阎文应,而且范仲淹为此还拿出了搏命的架势。他在上疏赵祯之前就给自己的长子交代了后事并直言“我这次若不能扳倒阎文应,他日必死于其手”,奏疏奉上之后范仲淹就开始绝食。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面对范仲淹的以死相逼,赵祯也是没办法,他就此下诏让阎文应赶紧滚蛋。
阎文应就这样被赶出了京城,而吕夷简在宫中最大的耳目也就此被剪除,面对范仲淹等人的凌厉攻势,吕夷简也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该怎么对付范仲淹这个倔老头儿呢?吕夷简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妙招,他推荐范仲淹出任开封知府,而且这事很快就得到了赵祯的批准。
在吕夷简看来,你范仲淹不是精力旺盛吗?那我就给你一个舞台去尽情表演,首都的市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京城里各种势力盘根错节,而且开封府每日的日常政务也足以让你范仲淹忙得四脚朝天,我看你到时候还有没有闲工夫来跟我唱对台戏。反之,如果你在这个位置上出了什么纰漏,那么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你再次赶出京城到地方上再度去改造反省。
吕夷简这个算盘打得不可谓不响,然而范仲淹的表现却让他大失所望。正所谓无欲则刚,如果范仲淹是一个为功名利禄所累的人,那么他在开封知府这个位置上确实会干得非常辛苦,但他偏偏不是这样的一个人,最后的结果就是范仲淹出任开封知府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整个开封城“肃然称治”。
事实证明吕夷简此举可以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因为范仲淹不但在开封知府的任上干出了成绩并以此为他今后进入两府累积了资历,而且范仲淹在喘过气来后又再次对吕夷简架起了大炮并加以猛烈地轰击。
在经过了长时间的搜集和整理之后,范仲淹又一次在赵祯面前向吕夷简发难,他绘制了一张近些年来朝廷重要官员的晋升或罢免的详细名单(名曰百官图)交给了赵祯,而且还附文说明了这些人里面哪些人的升迁有问题,哪些人又是因为吕夷简的个人憎恶而被罢了官。范仲淹另外还向赵祯指出,官员的任免不应该由他吕夷简一个人说了算,而是应该由赵祯本人乾坤独断,赵祯应该将吕夷简手中的权力予以大力裁减。
也就是说,范仲淹在指控吕夷简把持了朝廷重要官员的任免大权,而吕夷简这样做是在祸乱朝纲且架空了君权。赵祯看到范仲淹的奏疏之后是怎么想的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象的是,这些年获得了升迁的官员这时候会怎么看待范仲淹。
这几乎是一杆子撂倒一大片的粗暴行为指定给范仲淹招来了仇恨和愤怒,照你范仲淹所言,那么吕夷简推荐你出任开封知府又算不算是任人唯私呢?或者说,单单就是吕夷简给你范仲淹升官是合情合理又合法,而我们这些人升官发财就全是在攀附吕夷简这个“权奸”呢?更加愤怒的人是吕夷简,我举荐了你,可你反过来就倒打我一钯,而且还是足以要了我这条老命的一钯。这种事别说是吕夷简,就算是任何一个人都会心寒以致大怒。
让吕夷简感到庆幸的是,赵祯倒也没有因为范仲淹的这次开炮而开始对他心生猜疑,他吕夷简依然是地位稳固的大宋首相。反之,对于范仲淹,赵祯倒是有些开始烦他了。这也不足为怪,你的身边如果总是有一个人经常在你的耳边说某个人这里不好那里不对,总之就是一句好话都没有,那你估计迟早也会烦他。
公元1036年4月,早已谋生迁都洛阳之念的赵祯正式将此事付诸于身边的亲近大臣们讨论。不出意料的是,这些人在这件事情上再次打起了嘴仗,而吕夷简和范仲淹恰好在这事上面又不是一个路子。在迁都洛阳一事上,吕夷简和重回京城担任御史中丞的孔道辅是同路人,他们都主张应该速速迁都洛阳以利于国家的长治久安且防范于未然,但范仲淹在此事上的态度则属于“骑墙派”。他明确表示当今天下太平不应该迁都,但开封的确无险可守,所以把洛阳当备胎也不是什么坏事。
然而,范仲淹这话说了就跟没说一个样,因为洛阳此时本来就是大宋的西京,它的备胎地位早就被确立,可赵祯现在想做的是换胎。范仲淹这样说其实就是在委婉地反对迁都,这一点他跟那位伟大的太宗陛下倒是一个路子。而且,范仲淹还借此再度暗示赵祯赶紧把吕夷简这颗毒瘤给清理了:陛下应该内惟修德,使天下不闻其过,外惟设险,使四夷不敢生心,此长世之道也。
多么讽刺!赵光义的那一句“国之安危在德不在险”的伟大精神在几十年后已然是被范仲淹再度发扬光大!
赵祯将范仲淹关于迁都的话全都转述给了吕夷简,吕大宰相倒也风度翩翩地一言而过:“人言范仲淹能堪大用,从在这件事情上看来,他也不过是目光短浅之迂腐之辈,徒有虚名耳!”
事实会证明吕夷简在这件事情上所说的这句话其实一点错也没有,而他也只是在针对范仲淹反对迁都之事而就事论人,但范仲淹一听吕夷简说他迂腐瞬间就炸裂了,而且还无比愤怒地爆炸了。目光短浅?迂腐?徒有虚名?我呸!这一次范仲淹积攒起内心所有的怒火决定向吕夷简发起最为猛烈的一次炮击。
范仲淹的这次的炮击仍然是以奏疏的形式向赵祯予以传达。在这份奏疏里,范仲淹献上了四篇策论,分别是《帝王好尚》《选贤任能》《近名》《推委》,言辞里全是在斥责宋朝当下在时政方面的种种在他个人眼里的所谓“不端不当之举”,同时范仲淹也是在暗指赵祯对吕夷简太过放纵。或许是担心赵祯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范仲淹后来干脆直接在策论里点了吕夷简的名,他把吕夷简比作那个为西汉灭亡埋下了致命祸根的宰相张禹。
范仲淹在这篇策论里指出,西汉之所以会亡国正是因为汉成帝对张禹太过信任,而张禹在为相期间对王氏家族大力提拔的最终恶果就是后来的王莽代汉自立。那么,如今的宋朝就有张禹这号的人物,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吕夷简。身为宰相,吕夷简大肆地任用自己的亲信或门下宾客,这样长久下去难保宋朝不会重蹈当年西汉亡国的覆辙。范仲淹提醒赵祯,所以望陛下早日认清吕夷简的真面目,不可让他再继续胡作非为下去。
吕夷简被范仲淹如此地放在火架上烤自然是让他勃然大怒,范仲淹此举无异于是在公开拿着刀子砍他,于是吕夷简请求与范仲淹在赵祯面前进行廷辩。既然你说我乱了大宋的礼法纲常,那我们就结合具体的事件把这个事说个清楚,我吕夷简到底哪一件事情是乱了礼法?又到底是哪一件事违反了朝廷法度?
吕夷简当然不会只是防守,他也要进行反击,而他对范仲淹的指控也是足以让范仲淹吃不了兜着走,他对范仲淹的指控就是: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三项罪名。两人这天就此在赵祯面前展开了一番激烈的交锋,而这场交锋最后的结果就是吕夷简大胜,范仲淹则是遭遇惨败。几天之后,一道诏命颁下: 天章阁待制、权知开封府范仲淹落职饶州知州。
范仲淹对吕夷简凶狠地攻击了那么多个回合,为何最后会被吕夷简给一拳撂倒?其实原因也很简单,范仲淹对吕夷简的那些指控根本就不具有真凭实据,更站不住脚,顶多算是政见和执政理念的不同,根本就上升不到黑白与对错的高度上,最明显的就是他指控吕夷简“胡乱用人”,而他把吕夷简比作张禹更是让吕夷简甚至是让赵祯都觉得是欲哭无泪。
请问范大人:你把我吕夷简比作张禹,那么被我举荐和重用的王氏五侯在哪里?宋朝版的那位王皇后又在哪里?宋朝版的王莽又在哪里?导致西汉亡国的外戚家族的势力今又何在?况且,谁都知道中书省不止我一个宰相,被你范仲淹所无比尊崇的王曾也是宰相,他也有人事任免权和朝廷重要部门官员的举荐权,可为何你独独只说我吕夷简胡乱用人?难道那些官员任免的红头文件上的大印都是我吕夷简一个人盖的?那些委任状上都只有我吕夷简一个人的署名?另外,你范仲淹当开封知府就是我吕夷简举荐的,这事又怎么说呢?
对于吕夷简的这些逼问,范仲淹都不好回答,但吕夷简对他的指控至少有两项是铁证如山:越职言事和离间君臣。你范仲淹现在不是言官(没有在谏院和御史台挂职),你是开封知府,可你却在利用言官可以风闻言事的权力参劾当朝宰相,此即为越职言事。你无数次地在陛下面前说我吕夷简的各种不是并极力要求陛下罢免我的宰相之位,此即为离间君臣。
至于荐引朋党,就算这个指控不成立,但前面两个也足以导致范仲淹丢官罢职,况且赵祯还认可了范仲淹“荐引朋党”的罪名。
紧接着,给范仲淹补刀的人登场了,而这位可是名正言顺的御史。侍御史韩渎上疏赵祯,请求给范仲淹的“朋党”立榜并公告于天下,然后以此警示百官不可越职言事:你范仲淹身为开封知府,怎么可以来抢我们这些言官的饭碗?赵祯大手一挥——同意,范仲淹就此背负着“结党”的罪名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开封去饶州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