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猴左右看了看,神情变得有些谨慎,他拉着周辰走到院子角落,确保周围没人,才压低声音说道:“船本身据说没什么大毛病,保养得还行。问题是出在这艘船的来历上……辰哥,你还记得前两个月,隔壁村老陈头家那桩惨事吗?”
周辰眉头一皱,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很快想了起来,脸色也凝重了些:“你是说……陈家父子出海遇难那件事?
我记得,那段时间不是刮台风吗?听说他们是为了抢收最后一网,结果船被风浪打翻,人被渔网缠住,没能上来……” 那是轰动附近几个村子的大事,大家提起都唏嘘不已。
“对!就是他们家!”瘦猴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了,“那艘要卖的船,就是老陈头家的。现在家里顶梁柱没了,就剩下陈嫂子带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孤儿寡母的,日子难过。
陈嫂子一个女人家,不会摆弄船,两个孩子又太小,根本顶不上事。留着船也是浪费,还占着泊位,她就想着把船卖了,换点钱过日子。”
周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事我理解。不过……我听说,他们家的那些亲戚,这段时间没少上门?”
瘦猴撇了撇嘴,脸上露出几分不屑:“何止是没少上门!简直是踏破门槛!葬礼才办完没几天,那些七姑八姨、远房表亲就迫不及待地跑来‘关心’了,话里话外都是打听卖船的事。一个个嘴上说着帮忙,实际上都想趁机压价,占便宜!”
周辰听到这话,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火,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愠怒:“这也太过分了!人家家里刚遭了大难,顶梁柱都没了,正是最难的时候。这些亲戚不说搭把手帮衬一下,反而急着来刮油水?这还是人做的事吗?”
瘦猴附和道:“谁说不是呢!我打听的时候也听说了,那些亲戚给的价格一个比一个低,还找各种借口,最常用的就是说这船‘不吉利’,‘死过人’,晦气!硬是要把价格往下压!”
“放他娘的屁!”周辰难得地爆了句粗口,“老陈头父子是掉海里没的,又不是死在船上!再说了,那是天灾意外,谁能预料?拿这种理由去欺负孤儿寡母,压人家的救命钱,良心都被狗吃了!也不怕遭报应!” 他胸口起伏,显然被这种行径气得不轻。
瘦猴看着周辰愤怒的样子,等他气稍微平复了些,才继续说道:“是啊,我也觉得他们太过分了。所以我仔细打听了一下陈嫂子那边期望的价格,说实在的,比市价要公道不少,她也是急着用钱。
我就寻思着,叶华老弟要是不介意那些风言风语,不信那些迷信的说法,倒真可以去问问。咱们要是能按公道价,甚至稍微多给一点,把这船买下来,既解决了叶华的需求,也算是在人家难处帮了一把,就当是积德行善了。就是不知道……叶华他会不会忌讳这个?”
周辰沉吟了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事关键还得看叶华自己的想法。这样,辛苦你了,瘦猴,消息打听得这么清楚。我这就去找叶华问问,看他怎么说。”
“行,那我等你们消息。”瘦猴点点头。
周辰立刻动身找到叶华,把瘦猴打听到的情况,原原本本、没有任何隐瞒地告诉了他,包括船的优点(三年船龄,价格公道),也包括那最大的“问题”——船主的遭遇以及可能伴随的闲言碎语。
叶华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搓动着。过了片刻,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周辰,非常认真地问道:“辰哥,如果……如果是你要买这艘船,你会在意这些事吗?你会觉得这船……不吉利吗?”
周辰迎着他的目光,回答得坦荡而坚定:“叶华,我跟你说句心里话。我,不信这个。咱们渔民,世代在海上讨生活,风里来浪里去,哪个手上没点‘血债’?打上来的鱼虾蟹贝,不都是一条条性命?按那些迷信的说法,咱们岂不是个个都是‘煞星’?
可你看,咱们不照样出海,照样捕鱼,靠本事吃饭,靠大海养活家人?我觉得,做人但求问心无愧,行事光明磊落,比什么都强。运气好坏,跟船死没死过人没关系,跟咱自己怎么做人有关系。所以,要是我,我不会在意这个。”
叶华听着周辰这番掷地有声的话,看着他清澈而坚定的眼神,脸上犹豫散去。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道:“辰哥,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觉得!相信那些没影儿的东西,确实没啥道理!只要船没问题,价格合适,能帮到那可怜的娘仨,这船,我买了!”
他的语气,也从最初的迟疑,变得和周辰一样坚定起来。
周辰看着叶华那释然且坚定的表情,心里最后一丝顾虑也打消了,他欣慰地点点头:“行,听你这么说,我也就彻底放心了。既然你决定了,那就按你的想法办。不过,接下来具体怎么谈,价格多少,这些就全靠你自己去和张罗了,我就不便再多参与了。” 他拍了拍叶华的肩膀,给予兄弟般的信任和支持。
事情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才过了两天,周辰正在院子里修补渔网,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说笑声。
他抬头一看,只见叶华手里提着一只肥硕的老母鸡,满面红光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手里拎着包好的党参、黄芪之类的滋补药材。
一进院门,叶华就声音洪亮地笑道:“辰哥!辰哥!好事儿!船的事定下来了!”
周辰放下手里的梭子,笑着迎上去:“哟,看你这高兴劲儿,我就知道准成了!”
叶华把鸡放在一边,激动地对周辰说:“辰哥,这回可真多亏了你牵线搭桥,又给我吃了定心丸!船我已经买下来了,手续都办妥了!我已经请了老师傅在检查、保养,估计用不了多久,拾掇利索了就能直接下海!”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感慨的神情:“辰哥,你是没见到,那位陈嫂子真是个实在人。我去了之后,根本没主动压价,她反倒自己先把价格往下降了降,还说……还说他们家船出了那样的事,于情于理都不该卖太贵,心里过意不去……最后成交的价格,比市面同等船便宜了不少。我这心里……哎,真是既高兴,又有点不是滋味。”
他叹了口气,随即又振作起来,“不过,家里老人常说的‘吃亏是福’,我今天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一点。你看,要是我也像那些亲戚一样,昧着良心往死里压价,这船估计也轮不到我,说不定人家宁可不卖,也不受那份窝囊气。”
周辰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啊,做人做事,有时候不能光看眼前那点利益。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你这次做得厚道,既解决了自己的大事,也算是在人家难处帮了一把,积了德。这比什么都强。”
叶华连连点头,脸上带着一种做了正确选择后的踏实感:“没错没错!辰哥,我现在可算明白了,‘吃亏是福’这话真有道理!而且那船我仔细看过了,也开到近海试了试,船体、机器都挺好,没什么暗病。就是……”
他稍微压低了点声音,“我打算还是按老规矩,请几位师傅到船上简单做一场法事,去去晦气,主要是求个心安。倒不是我相信那些,就是图个吉利,也让家里老人放心。”
周辰理解地笑道:“这个我懂。咱们渔民靠海吃饭,心里有个敬畏,求个平安,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做场法事,走个过场,心里踏实了,开起船来也更稳当。这事你考虑得周到,就这么办吧。”
接下来的几天,叶华便全心投入到新船的整备工作中去了。周辰这边,看着叶华有了着落,心思便转到了自家那艘更老的船上——那是他爷爷传下来的老伙计了。
这艘老船,木质船身饱经风霜,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承载着周家几代人的记忆。它曾经是家里最重要的财产,带着父辈们闯过无数风浪,养活了周家上下。
如今,周辰有了更大更好的船,这艘老船便闲置在了后院的船坞里,显得有些落寞。
周辰摸着那粗糙的木质船舷,心里百感交集。他找到周父,商量道:“爹,咱家这艘老船,您看怎么处理?卖是肯定舍不得卖的,也值不了几个钱。但它就这么放着,风吹日晒,慢慢也就朽坏了。”
周父蹲在船边,默默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对老伙伴的不舍。他叹了口气:“是啊,卖了可惜。这可是你爷爷那辈儿传下来的,陪着咱家熬过了最难的年头……”
周辰理解父亲的心情,他沉吟片刻,提出了一个想法:“爹,我是这么想的。一艘船,最大的价值就是在海上。它就像个老伙计,闲下来反而会生病。我看,不如咱们找个靠谱的人,把它租出去。
让它继续在海上漂着,捕鱼,发挥它的余热。咱们收点租金是其次,关键是让这老伙计‘活’着。我相信,爷爷在天之灵,也更愿意看到它继续在海上劈波斩浪,而不是在船坞里慢慢烂掉。直到它真的老得动不了,再也经不起风浪了,那才算真正完成了它的使命,可以安心‘退休’了。”
周父听着周辰的话,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用力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点了点头:“你说得在理!船嘛,生来就是要在海上的!找个靠得住的人租出去,好!这事就按你说的办!我这几天也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老实本分、需要船又暂时买不起的后生。”
商量定了老船的去处,周辰心里也轻松了不少。他刚走出船坞,就听见前院传来母亲周母的抱怨声和竹竿捅东西的“咚咚”声。
他好奇地走过去,只见母亲正拿着一根长竹竿,有些气恼地捅着屋檐下的一个角落。地上散落着一些黑乎乎、米粒状的东西。
“娘,这是干嘛呢?捅什么呢这么大火气?”周辰问道,低头看了看地上的东西,“这黑乎乎的是老鼠屎吗?咱家进老鼠了?”
没等周母回答,坐在院子里搓麻绳的周父猛地抬起头,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急忙喊道:“哎哟!你个败家娘们!快住手!那哪里是老鼠屎!那是福气!是蝙蝠屎!屋檐下住了一窝蝙蝠,这是‘福’到了咱家!你捅它干什么!赶紧把竹竿放下!”
周母一听,火气更大了,叉着腰反驳道:“福气?福你个脑袋!你个老头子说话不腰疼!你天天坐在这下面乘凉抽烟,是闻不到那股骚臭味!
它们天天在上面拉,有时候还往下丢吃剩的果子核,搞得这地方又脏又臭!你要觉得是福气,你咋不来扫?要不是我天天拿着扫把归置,这院子还能下脚吗?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周父被周母一连串的话怼得哑口无言,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站起身,赔着笑脸道:“你……你跟我言语一声不就完了嘛……以后,以后这片地归我管!我保证每天给它扫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绝对不让它脏着臭着!但这蝙蝠……就别捅了,让它们住着,啊?好歹是个意头……”
周母看着周父那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骂骂咧咧地数落道:“哼!你们这些男人啊,眼里就是没活!那屁股沉的,往那一坐就跟长了根似的,天不黑都不知道挪窝!
指着你们,这家早就成猪圈了!” 她发泄了两句,终究还是放下了竹竿,瞪了周父一眼,转身忙活别的去了。
周辰在一旁看着父母这充满烟火气的“斗嘴”,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爹这辈子在外面,怎么也是个说一不二的硬汉子,可到了他娘面前……
周辰笑着走到后院去看望老太太去了。
老太太正坐在院里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看着一本泛黄的佛经,嘴里还无声地念诵着。
老太太不认识字,但是有了老花镜以后,就跟着学了不少的佛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