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轻轻合上,包间内只剩下江春生和周雨欣两人。空气中弥漫着菜肴冷却后的油腻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与尴尬。先前刻意营造的轻松温馨,早已被周母最后那番直白且不容置疑的话语击得粉碎。
短暂的沉默后,周雨欣颓然坐回椅子上,双手掩面。
“对不起,春生……”她带着浓浓的歉意,“我没想到我妈她会……她会说得这么直接,这么看不起你的工作……可是……可是她平时不是这么势利的人啊。”她的声音从指缝中透出,带着哽咽。
江春生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也是百感交集,突然,他产生了一种周雨欣不像是在演戏的感觉,而且,这场“演戏”似乎比预想中更加深入,周母的强势和周雨欣的真情流露,都让局面变得复杂起来。他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桌上之前帮他清洗过手臂的手帕递过去,语气尽量平和:“别这么说,雨欣。阿姨是关心你,为人父母,有这样的考虑很正常。她说的……也确实是现实问题。”
江春生继续安抚,“没关系,我不会在意的。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事不关己的时候,人人都有好姿态。一但涉及到自身利益,有不同的态度很正常。你妈为你考虑,心情可以理解。再说,我们本来就是在演戏嘛,你何必当真。”
他这话半是真言,半是安抚。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理解周母的顾虑;但作为被审视的“当事人”,那种因职业而被否定的感觉,确实让人不太舒服。
周雨欣接过手帕,擦了擦眼角,平静了一下后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可是,可是连累你被我妈这样说……修桥补路怎么了? 她这像是一个中学的副校长说出来的话吗? 这么多年的教书育人,大道理说起来头头是道,到自己头上就不一样了。春生!我觉得你做的工作很有意义!风吹日晒怎么了?不稳定不体面?那是他们不了解!没有你们修桥补路,哪来的交通便利,经济发展?我就觉得你很了不起!”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维护,让江春生心头微微一暖。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无奈,也有些许慰藉:“谢谢你,雨欣。有你这几句话,我今天这‘场戏’就没白演。”他刻意强调了“戏”字,既是提醒周雨欣,也是在提醒自己。
周雨欣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神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振作起来:“不管是不是‘戏’,我说的是真心话。春生,你别因为我妈的话就……”
“我知道。立场不同,看法自然不同。”江春生淡然一笑,打断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以免牵扯更深,“好了,别想太多。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周雨欣点点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和头发。两人走出包间,下楼结账时却被告知周母已经买过单了。
夏夜的微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天的闷热。江春生推着自行车,与周雨欣并肩走在街边。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周而复始。
“今天真是多谢你了。”周雨欣轻声说,“特别是那个意外,要不是你反应快,我可能就遭殃了。”
江春生笑了笑:“举手之劳。不过,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你妈说:你的对象至少应该是县局级机关的正式工作人员,而且态度还很坚决。”
周雨欣叹了口气:“我妈她应该是还在想着人家介绍的那个姓赵的……不过,我偏不如她的愿,哪怕我这一辈子都不嫁人。”
“你爸爸对你的个人问题是个什么态度啊?”江春生关心道。
“我爸倒是不怎么干涉,但他听我妈的。——我反正是已经打定了主意,必须跟我妈对着干,直到她妥协为止。”
江春生看着周雨欣坚定的模样,又想想她母亲的态度,心中五味杂陈,“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继续和我假装情侣?”
周雨欣咬了咬嘴唇,思索片刻后说:“先随其自然吧,目前,我妈应该是相信我们两人有关系了,而且,你今天的表现,已经让我妈发现了你其实很优秀。我是这样想的,过些天后,我就对我妈说,你同意调动工作了,只是需要一段时间,让她没有反对的理由,看她还能挑出什么毛病出来给我做介绍。我相信这样一来,我妈应该会渐渐让步。不过,得委屈你还要继续配合我。这段时间,我们还需要一周见一两回面才好。不然……”她的声音停顿下来,扭头看着江春生的侧脸,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温柔的眼光里充满了期待与被理解。
江春生微微转头,迎着她的目光爽朗一笑:“没事,我们不是好朋友吗?随时听候你的调遣。”
周雨欣高兴的眉开眼笑,抬手挽住江春生的胳膊,突然,她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抬起她刚刚挽住的左臂:“让我看看你刚才被烫的地方,有没有起泡。”
江春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抽回手臂,“没事的,我皮厚,不碍事。”
但周雨欣却不依不饶,坚持要看,江春生只好随她。
周雨欣看着被烫红的小臂,眉头紧皱,心疼地轻轻触碰,还好,没有发现有起泡的迹象,“都红成这样了,去药店买点烫伤药吧。”说着,她拉着江春生就往附近的药店走去。
在药店里,周雨欣仔细地挑选了一款最好的烫伤药,付钱后,直接就在药店里小心翼翼地为江春生涂抹药膏,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江春生看着专注的周雨欣,她的头发好几次都碰触到他的脸上,痒痒的,心中竟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涂完药,周雨欣轻轻放下江春生的手臂,抬头时才发现两人距离如此之近,四目相对,周雨欣的脸突然泛起红晕。
两人都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
走出药店,两人继续并肩前行。皎洁的月光和路灯的灯光融合在一起洒在他们身上,仿佛为他们披上了一层金丝银纱。
两人在沉默中静静漫步,周雨欣似乎沉浸到了一种复杂的情绪里;而江春生则思考着刚刚经历的这场“表演”,从周雨欣身上竟然看不出“表演”的痕迹。
很快,走到了县委县政府家属院的大门口。陈旧的门楼下面的传达室透着灯光。
“就送到这里吧。”周雨欣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江春生。门楼上面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好。”江春生点点头,“你早点回去休息,别想太多。”
周雨欣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今天……谢谢你。谢谢你在我妈面前表现得那么好,还把你烫伤了。” 她的眼光落在江春生的左手臂上。
“ 没事的,明天就好了。”江春生客气地回应,语气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你明天休息吗?”周雨欣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明天早上八点前就要赶到工地。”江春生如实回答。
“哦!那我……进去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周雨欣轻声说。
“好的,再见。”江春生维持着应有的礼貌。
周雨欣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走进了大院。她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和落寞。
江春生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院内的阴影里,直到完全看不见,才缓缓转过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场见“家长”的戏码,总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周母的态度明确,这“戏”后续该如何演,或者是否还有必要演下去,他不会去考虑。此刻,他只想尽快回到那个田野、灰土和机器轰鸣的世界,那里虽然艰苦,却简单、直接,没有这么多复杂的人情世故和身份纠葛。
次日,星期天。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向大地,又是一个典型的施工好天气。对于公路建设者而言,周末与工作日并无区别,工期就是命令,天气晴好更是不能浪费的宝贵时间。
江春生在家简单吃了早饭,不到八点就赶到了位于黄桥分场生产2组的项目部——尤组长家的楼下。
此刻,村北的土场上已经是一片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戴着红色安全帽、身穿黄马甲的几十名农民工分散在近2000平方米的土场上,忙着筛土。两台推土机在轰鸣中冒着黑烟,在人群中穿梭。
项目部的人员,除了老金和黄家国昨天已经说明今天有其他工作安排,不来项目部外,其他人员等都已到位,大家按部就班的各司其职,自觉的进入各自的角色。
“江工,来了!早上吃了吗?我去帮你下碗面条?”马明玉提着大半桶水站在一楼门口,看着正在支撑自行车的江春生问道。
“谢谢!我已经吃过了。”江春生客气的回应了一句,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接着交代道:“对了,马姐,今天中午要多准备两个人的饭菜,袁红俊和李威两个压路机师傅会进场。”说罢,他转身朝土场走去。
路面的测量工作昨天已经全部完成, 土场的筛拌石灰土进度是今天的工作重点。根据施工计划,明天要开始大规模出土上路摊铺,计划是连出三天,完成一阶段半幅路面1000米的石灰土基层摊铺。这是一项关键节点。
在土场,推土机的轰鸣声、民工们的吆喝声、泥土的芬芳、石灰的刺激……熟悉的一切让江春生感到亲切。地面大部分区域已经挖下去了一米多深,白褐色的灰土堆了好几大堆,江春生高一脚低一脚的走到正在和一个中年班组长说事的吕永华旁边,两人打过招呼后,江春生询问明天开始半幅路面的摊铺,几组人员是否已经安排妥当。
吕永华自信满满地说道:“江工,你就放心吧。都安排好了,两个摊铺小组,各八个人,我和这个老黄各带一个小组,从一公里的中间向两头摊铺。保证干的又快又好。”
江春生点点头,然后提醒道:“还有一项工作非常重要,就是在整个半幅路面的摊铺过程中,在只有单车道通行的情况下,要确保来往车辆的畅通。我们把指挥旗和袖标已经交给你们了,一定要安排负责任和头脑灵活的人上路执勤。在单车道的两头,一头一个专职执勤人员,两人一定要配合好,交叉放车进入单车道,决不能糊里糊涂的乱放,不然,造成了在施工段面中间的堵车,就由你负责。”
“好的好的!看见车多的时候,我亲自上。”吕永华认真表态。
江春生在土场走了一圈后,回到尤组长家的二楼——项目部办公室,喝了几口茶水后,开始填写施工日志。
“江老弟,在忙什么呢?”
突然,于永斌嗓门洪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