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驻马高坡,目光扫过这三座已如铁刺猬般竖起的坚城。强攻?运河三城互为犄角,任何一处受攻,另两处必倾力来援。
顿兵坚城之下,一旦明廷勤王之师大集,后果不堪设想。一阵夹杂着雪粒的寒风掠过,多尔衮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是猎人放弃既定目标、转向更丰美猎场的决断。他猛地拨转马头,手中马鞭决绝地指向西南方广袤的原野——“传令!全军转向!破新河,下南宫!直取滏阳河诸邑!”
这道军令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庞大的清军骑兵洪流骤然转向,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轻易撕碎了新河、南宫两县那薄如纸片的防御。
紧接着,这狂暴的铁流沿着滏阳河流域,以令人窒息的效率开始了令人发指的席卷:
清河县衙,县令陈所学投井殉国,阖城百姓惨遭屠戮,尸体堵塞沟渠,血腥味弥漫数日不散;
威县城垣,守城把总王元昌点燃火药库,与登城清军同归于尽,烈焰冲天,映红半边夜幕;
广宗郊野,乡绅赵士祯散尽家财聚乡勇数千,依托土堡血战竟日,终被铁骑踏平;
巨鹿道上,逃难百姓的队伍被清军轻骑追上,哀嚎遍野,妇孺倒毙于途,车驾狼藉;
曲周巷战,总旗官李茂春率残兵十余人据守文庙,箭尽刀折,皆死于阶下;
平乡、鸡泽,守军或降或逃,城池如熟透的果实般坠落……
就在冀南大地在铁蹄下痛苦呻吟之际,那个决定性时刻已然来临。左翼清军主帅、睿亲王多尔衮的镶白旗狼头大纛,已高高飘扬在广宗县城东侧冰封的漳河之畔。
朔风卷着河岸积雪,扑打在精铁锻造的盔甲上。多尔衮立于河岸高阜,目光穿透风雪,扫视着这片即将成为更大战场的土地。他深知,是时候让分散劫掠、饱掠而归的各路兵马,重新汇聚成无坚不摧的铁拳了。
一道盖着睿亲王金印、插着象征十万火急的染血白翎的军令,由精锐巴牙喇护军顶着风雪昼夜疾驰,向右翼主帅岳托及各贝勒传谕:
“……各路所得子女玉帛,着副将统带先行押解出关。右翼岳托并诸位贝勒、台吉,尽焚所掠余粮,汰除疲弱,星夜兼程,限五日之内会于广宗漳滨。凡逾期不至者,军法从事!”
十二月初十,风雪弥漫在南宫通往广宗的官道上。岳托接到了这冰冷的钧旨。
他勒住躁动的战马,回望身后蜿蜒如巨蛇、满载掠夺来的粮食、布帛、牲畜和哭嚎奴隶的庞大车队与步卒,眼中闪过一丝不舍,随即被冷酷取代。“传令!焚粮!释奴!轻装急进!”冲天的火光在风雪中腾起,无数被掳掠的汉民在茫然与绝望中被驱散于荒野。
右翼清军主力丢弃辎重,化身为一支纯粹而高效的杀戮机器,铁蹄踏碎坚冰,卷起漫天雪尘,向着漳河方向隆隆汇聚。辽阔的冀南平原上,唯有这钢铁洪流奔涌的轰鸣,以及风中久久不散的焦糊与血腥气息。
当临清城楼的刘泽清、德州城头的颜继祖以及城外营中的高起潜,仍在绷紧神经、日夜戒备着预料中的雷霆攻城时,千里加急的塘报却如雪片般带来了令人窒息的消息——清军主力早已如鬼魅般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外,正横扫冀南腹心之地!运河三城的壁垒森严,最终换来的是一个没有硝烟却痛彻心扉的冬天。
他们守卫的城池安然无恙,却如同巨大的讽刺,衬托着滏阳河两岸诸县被血火淹没的惨烈图景。那场精心构筑的防线,最终只是迫使嗜血的恶狼改变了撕咬的方向,将毁灭的旋涡引向了毫无防备的膏腴腹地。
当多尔衮与岳托两翼大军最终在漳河之滨胜利会师,清军营盘绵延数十里,灯火彻夜不息,如同雪原上蛰伏的巨兽。无数裹挟而来、面如死灰的汉民在刺刀下麻木地构筑着营垒。
帅帐之中,多尔衮蘸着朱砂的巨大箭头,正缓缓移向舆图上那个尚未染血的、象征帝国心脏的方向——巍巍太行山以西。一场更大规模、更深远的劫掠与征服,已在漫天风雪中酝酿成形。运河三城的“无战之冬”,不过是这场滔天洪流中一个冰冷而残酷的顿点。
清军右翼,主帅岳托麾下铁骑如黑色潮水漫过真定府北境。这支由镶红旗、正红旗精锐组成的劲旅,在突破明军薄弱防线后,以惊人的机动性四面散开,将滹沱河南岸的富庶州县拖入血火炼狱。
其行军轨迹如毒蛇分叉,一路由岳托亲率精锐直逼井陉要隘,另一路则如蝗群般席卷赵州平原,最终在广宗漳河畔完成血腥集结。
这场持续月余的劫掠,不仅暴露了明军战略判断的致命失误,更以卢象升的悲壮殉国,为这场寒冬战役刻下最惨烈的注脚。
岳托亲率的主力如阴云般笼罩行唐、灵寿、平山诸县。这支清军刻意避开真定府城,以轻骑突袭战术快速扫荡周边州县。
当卢象升率部进据真定府城时,岳托已率部在井陉口布下天罗地网。清军骑兵如幽灵般游弋于获鹿、栾城之间,利用太行山隘口设伏,多次截击明军粮道。
十一月二十九日,岳托突然率部南下元氏、赞皇,其行军路线刻意绕开卢象升主力,却始终如影随形地保持接触。这种“绞索”战术,成功将卢象升这头“雄狮”困在真定府城与井陉口之间。
卢象升的战略判断在此刻出现致命偏差。他误判清军主力将经井陉入晋,急调宣大总督张承业部驰援山西,却未察觉岳托的真正意图是牵制其主力。
当清军主力已如尖刀般刺入赵州平原时,卢象升仍在真定府城内调兵遣将。这种战略误判,为贾庄之战埋下伏笔。
与岳托主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路清军的“蝗群”式扫荡。这支由镶红旗、正红旗中下级军官统领的部队,如黑色旋风般席卷无极、深泽、晋州。
赵州城破之日,清军将全城富户押至滏阳河畔,以“金帛赎命”为名,掠走白银二十万两、粮食五千石。更令人发指的是,清军将赵州工匠尽数掳走,为后续攻城器械制造储备技术力量。
从赵州南下的清军分化为两股“蝗群”:一股沿滏阳河直扑柏乡、临城,另一股则绕道宁晋、隆平。在隆尧县(唐山界),清军遭遇乡勇顽强抵抗,竟将全城男丁驱至城头,以“人肉盾牌”掩护攻城。
内丘、邢台县的抵抗更为惨烈,清军为报复明军游击的袭扰,将全城老幼驱入火海,火光映红半个夜空。
十二月初十,当岳托在广宗漳河畔升起镶红旗帅旗时,广平府境内的清军已完成最后一场劫掠。
在永年县,清军将掳掠的妇女儿童集中到文庙,以“分赏有功”为名进行公开拍卖。邯郸县城的抵抗尤为悲壮,知县王佐率五百义死守城楼,最终全城被屠,仅存老弱三十余人被押往关外。
这支清军撤退时展示出惊人的组织力。他们将掳掠的粮食、布帛尽数焚毁,轻装急进。
在广平府与顺德府交界处,清军故意留下数百具明军尸体,制造“伏击得胜”的假象。当岳托的传令官抵达时,这支清军已如鬼魅般消失在太行山麓,只留下满地焦土与未寒的尸骨。
真定府城内的卢象升,此刻正面临人生最艰难的抉择。他误判清军主力将入晋,急调宣大总督张承业部驰援山西,却未察觉岳托的真正意图是牵制其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