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御书房。
檀香袅袅,一室静谧。
林如海身着紫色官袍,垂首立于书案前。
将西疆金帐盟约的始末,一字一句,娓娓道来。
“……金帐盟约签订之前,幽蜃部就已全族覆灭,无一活口……”
他没有丝毫夸大,也未曾隐瞒幽蜃部覆灭的惨烈。
只是作为一个亲历者,将那片黄沙之上发生的一切,客观铺陈于御座之前。
可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西疆黄沙上的血与火。
御座之上,身着明黄常服的圣上,始终没有开口。
他一手支着额角,双目微阖,仿佛已经睡去。
唯有一根手指,在紫檀木书案上不紧不慢地敲击着。
笃。
笃。
笃。
单调的声响,是御书房内,除了林如海的回禀声外,唯一的声音。
直到林如海话音落下,御书房内重归寂静。
敲击声,也戛然而止。
片刻后,御座上的圣上,睁开了眼。
殿内光线似乎都暗了一瞬。
他没有问西疆,也没有提盟约,更没有对覆灭的幽蜃部发表任何看法。
那双睁开的眼,无波无澜,深得像是要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这么说,只凭青阳郡主一人,一支笔,便让西疆十一部俯首称臣了?”
圣上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让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回圣上,并非如此。”
林如海的身形纹丝不动,声音沉稳如初。
“金帐盟约,乃是西疆总督与臣等一众将士,以命相搏,齐心协力换来的结果。”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臣,不敢欺君!”
“呵。”
御座上的圣上,喉间溢出一声极低的笑。
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
“好一个‘不敢欺君’。”
圣上随手拿起一本奏疏,又轻轻放下。
“林如海,你可知晓,就在你回京的路上……”
他的声音陡然一沉。
“弹劾你的奏疏,朕这里,收到了不下三十本!”
林如海眼帘微垂,面色未改。
“臣不知。”
“他们说你,纵女行凶,擅杀边外部族,视国法为无物!”
圣上的声调骤然转厉,字字如裹着寒霜的冰锥,直刺入人的骨髓深处。
“还说你,与那通敌叛国的贾赦蛇鼠一窝,乃我大雍朝的心腹之患!”
他随手抓起一本奏疏,猛地往紫檀木桌案上一摔!
“啪!”
一声脆响,震得殿角铜炉里的香灰都微微一颤。
“你说,朕是该信他们,还是该信你?”
御书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林如海依旧垂着头,身形笔直,连衣袍的褶皱都未曾动弹分毫。
“圣上自有圣裁,臣,不敢妄言。”
“哼,滑头。”
圣上冷哼,声音里的怒意却潮水般退去。
他从御座上走下,一步步踱到林如海身前。
御书房内,那股几乎要将人骨头压碎的沉重气息,随着他的走动,奇异地消散了。
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林如海的肩膀。
“朕若是信了他们……”
圣上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莫名的意味。
“你现在,就该在刑部大牢里头,跟你那位好姻亲,作伴去了。”
林如海心中一松,却不敢表露分毫。
“朕知道,你在西疆受了罪。”
圣上的声音缓和下来。
那只拍在他肩头的手,也带上了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道。
“西疆之事,你办得很好。”
“李承泽连同郭开和权景朔的奏报,朕都看过了。”
“你林家满门,于国有功。”
“臣不敢居功。”
林如海垂首,声音嘶哑。
“功是功,过是过。”
圣上收回了手,踱步走开。
前一刻还温和的语气,瞬间又没了温度。
“贾赦的案子,你怎么看?”
来了。
林如海心口刚刚缓过来的那口气,被这轻飘飘的一问,再次被堵死在喉咙里。
胸口闷得发慌。
前面那些嘉奖也好,敲打也罢,都不过是铺垫。
这,才是今日面圣,真正的考题!
一道要剖开他胸膛,看看他这颗心究竟是红是黑的必答题!
御书房内,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血脉奔流之声。
林如海缄默良久。
久到连殿角铜炉中袅袅升起的檀香,都凝滞在了半空。
终于,他抬起头,声音平直,却字字清晰。
“回圣上。”
“臣元妻亡故多年,荣国府的老太君亦久病在榻。”
“这门姻亲,早已疏于往来,名存实亡。”
他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先分亲疏,再论公私。
“至于贾赦一案。”
林如海的话语骤然转冷,带着出鞘利刃的寒意。
“贪赃枉法,通敌卖国!”
“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此等国之蛀虫,法理难容!”
“臣,食君之禄,官拜左都御史,风闻奏事,纠劾百官,乃是臣的天职!”
他猛地一顿,话锋更厉。
“于私,臣或可为其家人,发出一声叹惋。”
“于公,臣若有半分徇私舞弊,便是辜负圣恩,愧对臣这一身官袍,更无颜面君!”
林如海这番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既剖白了心迹,也斩断了所有可能被攻讦的瓜葛。
圣上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背着手,在原地踱步。
金线绣成的龙纹袍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无声滑过。
突然,圣上停下脚步,头也没回。
“那王子腾呢?”
声音轻飘飘地,像是随口一问。
“你觉得,贾赦的案子,与他,有没有干系?”
一股寒气,顺着林如海脊梁疯狂上窜,瞬间冲得他四肢百骸一片冰凉!
官袍下的中衣,刹那间就被冷汗浸透,粘腻地贴在背上。
像一条冰冷的蛇。
天威难测!
圣上根本不是在问,而是在逼他交出另一份投名状!
贾赦只是开胃小菜。
王子腾,手握九省兵权的京营节度使,才是那条真正的大鱼!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要命百倍!
答错一个字,便是万劫不复!
林如海的脑中,无数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
每一个字都在舌尖上反复滚过,掂量着其中万钧的分量。
他垂着头,额角的青筋微微抽动,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
“回圣上。”
林如海的声音,比刚才还要沙哑几分,却依旧稳得住。
“王子腾,官拜九省都检点,总揽京营兵权。”
“其治下,军械外流,资敌通寇,此乃事实。”
他稍作停顿,声音骤然低沉,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定。
“在其位,谋其政。”
“无论他本人是否知情,都已是难辞其咎!”
“此为……失察之罪!”
“至于是否还有其他内情,臣初至京城,对其中盘根错节不敢妄言。”
林如海顿住,声音里无半分犹豫。
“但只要圣上一声令下,臣与都察院同僚,必彻查到底。”
“无论牵涉到谁,绝不姑息!”
“好!”
圣上猛地一拍龙案,放声大笑。
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
“哈哈哈!”
“好一个‘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圣上几步走到林如海面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他的肩上。
力道之大,让林如海的身子都晃了晃。
“朕,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圣上敛了笑意,目光如炬地锁住林如海。
一字一句,话语中的分量,砸得林如海心头阵阵发颤。
“就在三天前,都御史李谦,在查案途中遇刺,身中七刀,至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一句话,让林如海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都御史……遇刺!
“都察院群龙无首,京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圣上踱回龙案之后,声音里已听不出一丝情绪。
“从此刻起,朕把都察院交给你。”
“就是信你这股不畏强权,只认法理的执拗劲儿!”
他转身。
龙案之上,赫然摆着一份早已拟好的明黄圣旨。
只差最后一道印玺。
圣上拿起沉重的朱砂玉玺,看也不看,重重地,盖了下去!
“咚”的一声闷响,盖棺论定。
“朕乏了。”
圣上将那份还带着玉玺余温的圣旨递给一旁的内侍。
内侍又小心翼翼地捧到林如海面前。
“你先回去吧。”
圣上重新坐下,身子靠在龙椅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却又补上了一句。
“记住,你是朕亲封的太子少傅,更是朕的左都御史。”
“想做什么,放手去做。”
他顿了顿,睁开眼,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破体而出!
“有朕给你撑腰,这天,塌不下来!”
“臣,领旨。”
林如海的心脏被这最后一句话狠狠攥住。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接过了那道滚烫的圣旨。
躬身,一步,一步,脚步沉重地退出了御书房。
当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道令人窒息的君威。
一阵夜风吹来,林如海才惊觉,自己后背的冷汗,已经将官袍都浸出了一片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