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苍苍,云气袅袅。
三月天的衡山七十二峰,瑞气腾腾,一派喜庆。
苍梧三殿下凤里澈在经历了一万五千年的勤学苦练后,终于不负师兄所望的,于这日,承继祝融少君之位,执掌天下众火。
涂山言身为青丘主管刑罚的仙官,涂山氏的三小姐,自然是收得请帖一份,前来观礼。
她本不想来的。
凤里澈是苍梧的三殿下,便也是大殿下凤启的亲弟弟,那么无可避免的,她便会在衡山大典上,巧遇经涅盘之火洗礼后,飞升上神的凤启殿下。
前尘往事,涂山言只想忘个干净。
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心冷,而是她深以为,苍梧大殿下在凡间,为了救下一个女子,甘愿自焚殒命。
这实在是丢脸之至,也失体面之至。
苍梧毕竟是天界根正苗红的神族,上至洪荒,下到如今,传承十几万年,委实是不会允许自家殿下传出丁点有损名誉的丑闻的。
而她涂山言,是青丘人见人厌的铁面判官,不单在青丘没有什么人缘可言,就连她曾经化名拜入的云梦宗内,也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九师姐。
身前身后皆是衣袂翻飞的仙官,涂山言已上衡山,就算想临阵脱逃,也无路可逃。
她盯着脚下青石,心如死灰地向上爬着高不可见顶的衡山石阶。
这石阶甚长,重黎君为了彰显衡山之威,不允前来观礼的仙官们动用法力,只得凭借自身脚力,硬生生地朝上攀爬。
一路上,已经有好几个女仙体力不支,一头栽了下去。
涂山言咬了咬牙,就算再如何不想前往观礼,也不想丢了青丘的脸面。
“听说这祝融少君之位本不该是苍梧的二殿下凤里澈的,他年岁尚轻,历练也不足,可重黎君的长子长琴殿下,并不想继位,这才便宜了凤里澈。”
“嘘,你小声些。你没听说苍梧的那位大殿下今日也前来观礼吗?你就这样在上山路上嚼舌根,小心叫凤启大殿下听到了,治你的罪。”
“苍梧的大殿下凤启竟然也和我们这样的小仙一样,不用灵力,登青石台阶上去吗?”年青女仙的声音透着兴奋。
“凤启大殿下可是苍梧的天纵奇才,年纪轻轻便修炼得了涅盘之火,飞升上神,封东岐之山,是即将继任苍梧的储君。此等人物,实在是十万年都难得一遇的。”
几道轻笑声窃窃响起:“我还听说这位大殿下的样貌,可是俊俏得紧。”
“我曾在风栖山见过苍梧的三殿下,已是容色惊人,我实在不敢想,苍梧大殿下之姿,会是如何。”
随后的对话,涂山言听不太清楚。她不紧不慢地跟在那群花团锦簇的女仙身后,只隐约听到了几个零落的单句,全是春心萌动,少女情怀云云的。
涂山言看着她们的背影,不由弯了弯唇角。
女仙们丝毫不察身后有人听了一路,又叽叽喳喳地凑在一处,说了几句什么,随即爆发了一阵欢笑。
“这位仙僚,麻烦借过。”
涂山言的身后,忽然传来人声。声线低沉醇厚,仿佛酿了经年的酒。
眼角余光中,一角鸦青色的袍子就停在身后。
涂山言浑身僵住,动弹不得。
那人却以为她没有听清,稍稍提高了几分音量,重复道:“这位仙僚,借过一下。”
声音仍是那样好听,和她第一次听到时一样。
眼前身穿月白色长裙的瘦削少女忽然微不可察地抖了几下,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凤启不以为意,几步越过了她,脚步沉稳地继续向上走去。
涂山言僵在原地,看着那道挺拔如竹的身影擦肩而过,越众而出,心中的酸涩忽然好似翻江倒海般上下涌动。
女仙们都住了嘴,垂头不语,似乎是猜到了这鸦青色长衫的主人身份不凡。
涂山言呆立着,遥遥望着他。
她离他那样近,却觉得从未有哪一刻,他如此的陌生。
凤启渐行渐远,只留给涂山言一个身姿出尘的背影。
涂山言忽然后知后觉地快走几步,追了上去。待到她手指即将触碰到他时,却偏了几寸,只堪堪抓住了一段长袖。
凤启诧异回头,看到一个脸色惨白的年轻女仙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袖子,一副倔强忍泪的模样,欲语还休。
“这位仙僚,找我有事?”声音里带着不解,眼中盛满困惑。
涂山言的心一寸寸凉了下去,他这副样子,分明是从未见过自己。
凤启看着这素未谋面的女仙,不知为何,她眼中的希冀迅速熄灭,只缓缓摇了摇头,默然无言。
“你找我有事?”对待陌生女仙,凤启罕见地有耐心,居然又问了句。
涂山言缓缓松了手,面上全是落寞。
苍梧大殿下向来无悲无喜的心底深处,忽然被极轻地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了一点涟漪,又归于平静。
涂山言看着他同从前一般无二的俊朗面容,他那如蝶翼般浓密的眼睫,和初见时一样缓缓合拢,掩去眼底惊异。
涂山言垂头,好容易才忍回泪水。
她忽然荒谬极了地想,不知道他穿得严实的衣衫下面,那对锁骨是否和从前一样,似要透出血肉般的清瘦。
凤启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一个回答,不明所以地回过头,继续拾级而上。
衡山最高峰,足足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石阶,需得所有仙者一步一个脚印,方能登顶。
涂山言依旧呆立原地,看着凤启远去,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她的心上,疼得忘记呼吸。
原来点燃玉虚琉璃盏后,他一切都忘了啊。
涂山言张开手,半山腰稀薄的日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映在她白皙的掌心。
手心处,还残留着他袍角的触感,冰凉,糯滑。
那群吵闹的女仙都收了声,一个接着一个,鱼贯着越过涂山言,也继续向上了。
只是每一个女仙在路过她时,都投来了意义不明的一眼,或好奇,或鄙夷。
涂山言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不该忘了她,她也不该记得他。
后来,衡山大典上发生了什么,涂山言已经记不太清楚,只记得似乎是龙族二殿下颇是为难了一番未来的祝融少君。然苍梧二殿下机敏过人,见招拆招,成功继位。
整个继位大典,涂山言都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想着前尘往事和旧怨情仇。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衡山封君,她本不想来的。
回青丘之后,二哥曾经问过她:“我知道有一种药水,对神仙也有效,可以让你忘掉所有不快活的事情。你若是想要,我可以托司命星君帮你搞来这药水。”
彼时,涂山言思考了良久,最后有些犹豫地拒绝:“可是我所记得的,也不全是不快活的事情,这其中,到底也还是有让我欢喜的回忆。”
青丘的二公子涂山镜叹气摇头,直拿折扇敲手心,这个小妹,到底还是为情所困了。
其实依涂山言所想,她也确乎是想忘记凤启,同他做一对陌路人的。
思来想去,她总觉得在凡尘俗世走的那一遭,她不够坚定,临了,竟像是她负了他。
而堂堂苍梧大殿下,凤凰一族的储君,居然为了一个女子,送了命。在天界此等喜好八卦的地方,这种事体传出去,到底是好说不好听的。
衡山之巅,罡风扑面,似有刀锋划过。
可在这阵阵猛烈的罡风之中,涂山言却痛定思痛,下定了决心,日后再见苍梧大殿下,定然要眼观鼻、鼻观心,不可再妄动丝毫,失了仙家体面。
重黎君忽然气极,不知嚷了句什么,众位仙家的目光顿时都被他和龙族屠谬殿下的争吵吸引了过去。
除了一人。
苍梧大殿下凤启仍是神思恍惚,在心中反复咀嚼方才青石阶上那一幕。
莫名的悸动似落于松枝的飞雪,压得他心尖沉甸甸的,指头也不受控制地轻颤。
涂山氏的二公子涂山镜的视线不住地在这二位身上流连,他看了看凤启,又看了看涂山言,和站在旁边的司命星君防风若柠咬耳朵:
“有情人最终失忆。”
司命星君却不理他,在此等庄严肃穆的情景中,他重重地拧了一把涂山镜腰侧。
涂山镜吃痛,几乎就要“嗷呜”一声喊了出来,旋即想到今日诸多上神在场,他若此时失仪,丢的可是青丘的脸面,便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苍梧二殿下凤里澈同龙族二殿下屠谬一番舌战,最终,还是凤里撤占了上风。
待天边传来九种不寻常的震动,继位少君的仪式才算礼成。
除却重黎君十分激动自己后继有人,榣山的长琴殿下更是激动不已。
师弟继位,轻松的是他,便宜的是他,快活的也是他。
凤启瞥了一眼自己的父君母后,不知怎的,心思乱飞起来,脑海中浮现一张惨白如纸的脸。
少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睫毛轻颤,清亮的眸子霎时便被雾气罩满。
只是这点悲苦似的愁绪,却也让她清冷的面容带了些许生气,像是浮动在画纸中的云端。
鸾鸟自九天飞来,洪远的钟声整整响了九下。
凤启做梦似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很想知道,那位姑娘姓甚名谁,到底来自何方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