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很久很久，凤启都以为，衡山石阶上那匆匆一面，便是他同青丘涂山言的初见。
个中细节他早已记不太清，只记得薄薄的雾色之中，那双清亮的眼睛，眼睫湿着些冷意，唇却是煞白，他看不太分明那姑娘的神情，却记得她的眸子。
一双如雪山冰泉清冽的眸子，似是蓄着泪光，又像是雾色浮在她眼中。
是以，当凤启又在苍梧山巅的九嶷宫中见到她时，委实是愣了一愣。
他未曾料到她会出现在苍梧，正如他未曾料到自己只是在焱境石中睡了一觉，便会飞升上神。
衡山大典结束后，涂山镜用折扇瞧着掌心，看了又看神思恍惚的涂山言，思索了再思索，最终问道：“你什么打算？是回青丘继续躲下去，还是也学我，晋到九天？”
涂山言仍是心不在焉：“嗯？”
涂山镜摇着头，恨铁不成钢：“我，你什么打算？是打算继续——”
涂山言眼神一凛，往日揽云殿铁面判官的神采也终于回复，“我谁也不打算躲了。屠谬也好，大哥也好，我都不打算再躲着了。我定然要回青丘，可我也不只是回去而已，我自有我的筹划。”
涂山镜欣慰道：“如此甚好。你的筹划，我便也不打听，不过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自可上三十三天寻我和司命。”
“我没有做错事，为何又要躲着九天二殿下和大哥呢？若是一直躲下去，倒显得我心虚了。该他们躲着我，而不是我躲着他们。”
涂山镜看着恨恨发声的涂山言，心知她仍是怕，只是不想继续怕下去了。
涂山镜言简意赅：“你能这样想，为兄觉得甚好。”
涂山言的筹划说简单不简单，说艰难却也不艰难。
她计划重返青丘，将凌云殿涂山空的熏香生意抢到揽云殿手中。
至于第一步，她却计划另辟蹊径，并不如屠谬先时威胁涂山空般，去抢采香队的活计，而是研制与香丸线香这些对打的新产品——香汤。
待到她渐渐将凌云殿在生意场上架空，她便可以在采香队中安插自己的心腹，着手调查下界外门金天宗一事。
这主意虽好，却注定是一条不容易的路。
涂山言正犹豫究竟在哪里开展自己这些似乎有些见不得人的想法，恰逢十三师妹凰冉派了玄鸟传信，邀请她去苍梧小住。
此邀正中涂山言下怀，在揽云殿中再如何悄声密谋，她都会担心隔墙有耳。
而苍梧这等仙家法阵周密严整之地，却是再适合不过。
可涂山言的宏图霸业，第一步便进行得很是不顺。第一步便是上苍梧山的九嶷宫，见小师妹。
谁承想，上苍梧山竟如数日前上衡山一般，不得施展仙法，需得慢慢的、耐心的、一步一个脚印的，徒步攀登上去。
涂山言努力良久，才将叹息咽回腹中。
她看着前面健步如飞的小仙童，第八次问出了这上山路上的同样问题：“黑黑，苍梧山的规矩，真的是不得动用仙法，要徒步登上山去吗？”
名为黑黑的小仙童是十三师妹身边的玄鸟信使，新近修得人身不久，精神、体力都很是充沛，欢欣鼓舞地回道：
“三小姐加油，这山并不高，我们再爬半个时辰便也就到了！”
涂山言扶额，无声叹息，这句话她问了八次，而黑黑也回了她八次，偏偏每一次回的，还都是同样的话。直叫涂山言怀疑，这只小玄鸟是不是只会说这么一句话。
很快的，黑黑又说了句不一样的话：“我们小殿下为了锻炼我们的体魄，几乎每隔三天，就要让我们徒步上下山一次，这么点高度，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得很呐。若是三小姐喜欢爬山，赶明儿黑黑带你去爬更高的山！”
涂山言几乎绝倒，喘息着回道：“黑黑，不用了，你能有这样的好意，真是苍梧最好的玄鸟信使。”
黑黑得意：“那是当然！不止我们小殿下很喜欢我，就连北海水君意玄上神也很喜欢我！”
意玄上神自然便是那位多年以来幽居北海的水君，这位万古杀神，自洪荒时代始，便给天界世人留下了十分浓墨重彩的一笔。
想到苍梧有这么一位尊神坐镇，就算是天君也不敢轻易造次，涂山言再次觉得，此番造访苍梧山，当真是很合时宜。
既能躲开青云殿和龙族的耳目，又能静下心来谋划生意，小师妹的这个邀约，实在是妙极，妙极。
待涂山言大汗淋漓地终于登顶苍梧山，见到了九嶷宫那遥遥的宫檐脊兽，她几乎力竭般的拉着黑黑的手，吐出了几个不成句的字：“快……走……撑……不住了。”
苍梧规矩，登山之时不得借助外力，可到了山巅，黑黑便可以化出原形，让涂山言搭上一程。
黑黑扇着纯黑色的羽翼，口吐人言：“上来吧，我载你过去。”
涂山言长出了一口气，伏在黑黑的鸟背上，在这不远不近的距离中，好容易才喘匀了气，跟着复又化作人形的黑黑行进了楮华殿内。
涂山言先拜过意玄，这位帝君几乎连头发丝都透着生人勿近的杀意。
随后，涂山言便要拜凰冉，凰冉却笑眯眯地拦住了她，调谑似的道：“你是我九师姐，哪有师姐拜师妹的道理。”
涂山言坐定，见着凰冉悠悠点燃几根线香，丝丝缕缕的袅袅香雾萦绕着铜制雕花香炉，鼻端吸入了些沉静的乌沉香气，心也不由得定了几分。
师姐师妹寒暄了几句，凰冉便道：“这苍梧空空荡荡的，冷清得很。自从我大哥凤启归位，父君和母后就乐得逍遥，都在外云游不肯归家。至于二哥凤里澈，他前些日子刚刚承继了衡山七十二峰，你当时也在场的。三姐凰泠在风栖山的青帝座下修炼，自是也不在家。我实在无聊，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肯来陪陪我，九师姐肯答应来苍梧山小住，我很是欢喜。”
北海水君意玄上神不动声色地看着凰冉扯谎，觉得好笑之余，拨弄了几下香灰，不咸不淡地道了句：“阿冉喜欢热闹，三小姐赏光，是她该谢你。”
涂山言汗颜，觉得自己内心的那些想借苍梧庇佑的小九九，在万古杀神和十三师妹面前，实在是见不得光得紧。
“小师妹何须见外，我们是同门，自当热闹热闹。”涂山言说着，偏头去看意玄手中的香丸，好奇问道：“这又是什么香？”
凰冉却笑着替他答道：“这是白檀香丸，用以调和乌沉线香，最是合宜。”
涂山言目不转睛地盯着意玄上神的手，见他掀开熏炉盖，调整了下木炭，又将香丸放在架上，合拢炉盖。
满殿顿时生香。
凰冉见涂山言看得认真，奇道：“怎么从前未听说九师姐对熏香感兴趣呢？我还以为九师姐只喜欢差遣人去帮你喂蛇呢。”
涂山言擦了擦额间并不存在的虚汗，道：“那是我从前生怕叫同门发现，其实我这个云梦九弟子根本就不存在，便在我的洞中放满了各式各样的毒蛇，免得有人想寻我却寻不到。”
凰冉若有所思：“我在云梦时日不多，倒确实从未听说谁要寻九师姐，想来是师姐的蛇太过厉害，无人敢招惹你。”
意玄察觉到涂山言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朝香炉上瞟，心中忽然明白了些许，道：“三小姐若是对香感兴趣，倒是来对了地方。苍梧有一人，在香学上的造诣，可谓是登峰——”
后尾的“造极”二字还未吐出口，意玄的声音戛然而止，抬头望向了殿门。
楮华殿门外，有一前一后两人，逆光而来。
前面那人长身玉立，穿了身鸦青色的袍子，腰间系着条玄色的腰带，缀着颗湛蓝的宝石，熠熠生辉。这身打扮衬得他面如冠玉，眼睛却带着几分漠然。
跟在他身后的是名年轻神官，手中提了个宝蓝色的包袱，也穿了身鸦青色的衣裳。
这人虽是面容不俗，可在前面之人的对比下，只会令观者心念，萤虫之光，不可与明月争辉。
涂山言的身子整个僵住，手指微颤，手中端着的茶盏几乎就要脱手跌落。
凤启的目光轻如鸿毛，在涂山言霎时如纸般苍白的面容上，蜻蜓点水般定了一定，随后落在了凰冉身上。
凰冉皱着眉，不解地、意外地发问：“大哥是要外出？书因怎的带着个包袱？”
凤启忽然想起今朝批阅公文，偶然听到书因提了句，今日小殿下有客来访。
原来这个客便是她。
那他倒无需下山散心了。
这心，在苍梧山上，便足可以散了。
意玄的目光轻飘飘地看了眼涂山言，随后又看向了自己手中一直熏着的小小香炉，最后，给了凤启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凤启会意，道：“不外出。不过我倒确实要下山，今日制香炉缺了几样材料，要下山去寻。至于这包袱——”
书因立刻省得，将包袱递给了凤启。
凰冉疑虑地接过那包袱，不明所以地看着大哥凤启，听到他的声音格外笃定：
“这是我给你的谢礼，我不在苍梧时，多谢你帮我照料子何殿的一应事务。”
凰冉一头雾水地接过那包袱，将那包袱拆开，翻看着里面的物什，勉强道：
“大哥果然贴心，这几套大哥的衣物，确会令我睹物思人。不过大哥既已归位，我便不需要这些东西，徒增无谓了。”
凤启一本正经道：
“苍梧旧规，族内兄弟姊妹飞升上神后，便要将自己的旧时衣服赠与尚未飞升的亲人，让其沾沾仙气。”
在子何殿当差已有十万年之久的书因，愕然睁大了双眼，疑惑地看向大殿下，心中满是问号。
苍梧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么个规矩了？
怎么他书因不知道，帝君和君后不知道，其余三位殿下不知道，却独独大殿下知道？
难道是大殿下近来夜里翻阅典籍，竟将族规又看了一遍不成？
凰冉嘴角抽搐，皮笑肉不笑地道：
“大哥如此惦记我，我心甚宽。修炼一事，我定会继续勤学苦练的，大哥无需劳心。”
意玄微微含笑，脉脉地看了眼凰冉，便又继续拂弄香灰。
涂山言将茶盏放下，咬了咬唇，咬出了些血色，方才起身，并不敢看他，垂眸拜道：“见过大殿下。”
凤启方才一直用眼角余光凝着她。
他知道她生得好看，却不知她的侧脸，竟也如此乱人心扉。
远山般的眉，泉水似的眸，小巧又挺翘的鼻，饱满似樱桃的唇，虽只有一个剪影，但一切的弧度都好看得恰到好处。
凤启见她行礼，不知为何，心中并不希望她同自己如此客气。
他仍看着她，话却是问向凰冉：“这位是？”
凰冉的眼中浮出抹神秘的笑意，道：“这位是青丘涂山揽云殿的三小姐，涂山言。三小姐是我的故交，前阵子刚自下世历劫归来，我很想念她，便邀她来苍梧陪我小住一阵。”
凤启沉静的眼看不出半分波澜，只淡淡地“哦”了一声，似是想再说句什么，却半天也想不出究竟该说些什么。
意玄适时开口：“三小姐方才正与我探讨香道，想来她对此十分的有研究。”
凰冉也适时接口：“大哥既是下山寻材料的，不如叫三小姐陪你一起去，你们二人也可以好好切磋一下。”
凤启正要应好，却见涂山言竟然抬起一直垂着的头，语调很急：“今日时候已不早了，我想早些去安歇了。此番访苍梧，多有叨扰，我实在是不忍继续烦扰大殿下了。”
书因瞪大了眼，疑惑地看了看楮华殿外明亮得不能再明亮的日头，不解地道：“正值午时，时候便算不早了吗？”
涂山言看向他，神情竟十分坦然，“我们青丘有规矩，金乌到了正空，便要安歇。日头落了，方可继续活动。”
书因受教般的喃喃：“原来南荒青丘竟还有这样的规矩，我倒是第一次知道，可见人真是活到老学到老了。”
而殿中年纪最为虚长的意玄上神却是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在凰冉略有埋怨的目光中，他淡定地道：“青丘确有这样的规矩，只不过涂山氏鲜少出南荒，所以世人多有不知。”
凤启仍是看着涂山言。
那目光是饱含认真的探究，从前，她最喜欢看他这副专注的神情，如今，她却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当日晚些时候，凰冉摸到了子何殿的客房，殷切地抓着涂山言的手，终于问出了那句她早就想问出的话：
“九师姐，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躲着我大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