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苍穹,是一种澄澈得近乎残酷的蓝,几缕薄云像被撕碎的羊毛,懒懒地挂在天边。
日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连绵的沙丘染成一片耀眼的金黄,而在这片金黄的尽头,几座铁灰色的山峰倔强地刺破沙海,如同大地裸露的脊梁。此刻,正有三个小小的身影,沿着陡峭的山脊,艰难地向上攀登。
十二岁的托雷走在最前,他身形已见草原少年特有的矫健,古铜色的皮肤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嶙峋的乱石和枯黄的灌木。
紧跟其后的是十岁的郭靖,他比托雷矮了半个头,脸庞圆润,带着憨厚之气,每一步都踩得实实在在,手中的弓握得紧紧的,仿佛那不是猎弓,而是一件极其珍贵的物什。
落在最后的是华筝,她年纪最小,穿着一身红色的蒙古袍,像一团跳跃的火焰。她爬得有些气喘,但明亮的眸子里满是兴奋和新奇,不时踮起脚尖,试图望得更远。
“嘘——”托雷忽然停下脚步,蹲下身,向后打了个手势。
郭靖和华筝立刻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凑近。顺着托雷手指的方向,在山峰一侧背阴的山坡上,一片稀疏的草甸中,果然有一只落单的野猪正在用鼻子拱着泥土。那野猪体型不小,鬃毛粗硬,獠牙外翻,在阳光下闪着森白的光。
托雷眼中闪过猎人的光芒,他压低声音,用简单的词语和手势对郭靖比划着:“郭靖安答,你,从那边,绕过去。”
他指了指山坡的另一侧,“我们,前后,夹击。”他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一个包围的手势。
郭靖用力点了点头,他对托雷的判断和指挥向来信服。两人对视一眼,便像两只灵巧的岩羊,借着岩石和灌木的掩护,小心翼翼地从两侧向野猪包抄过去。
华筝则按照托雷事先的吩咐,乖乖躲在一块巨大的山石后面,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紧张地望着两个哥哥的身影在乱石间时隐时现。
风掠过山脊,带来一丝凉意,也吹动了枯草的声响,掩盖了少年们细微的脚步声。郭靖的心怦怦直跳,他紧握着弓,手心有些出汗。
他想起七位师父教导的要诀:心要静,气要沉,眼要准。他努力调整着呼吸,一点点靠近。
托雷率先到达了预定的位置,他张弓搭箭,箭头稳稳地瞄准了那只尚无知觉的野猪。阳光照在他紧绷的脸上,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就在弓弦即将松开的那一刹那,野猪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的迫近,猛地抬起头,警觉地转动着耳朵,随即发出一声低嚎,转身就要往坡下冲去!
“嘿!”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郭靖猛地从藏身的岩石后跳了出来,拦住了野猪的去路。
郭靖不会什么精妙的步法,只是凭着一种本能和勇气,张开双臂,试图吓阻这头受惊的野兽。野猪显然没料到退路被截,狂性大发,低着头,獠牙对准郭靖便冲撞过来。
郭靖虽惊不乱,他记得大师父飞天蝙蝠柯镇恶说过,面对猛冲之敌,不可硬抗,需避其锋芒。
他顺势向旁边一滚,虽然狼狈,却险险地避开了致命的冲撞。野猪一击不中,更加暴躁,扭身又向郭靖扑去。这时,托雷的箭也到了,“嗖”的一声,却因野猪突然转向,只擦着它的脊背飞过,留下一道血痕。
疼痛更加刺激了野猪。它不再试图逃跑,而是红着眼睛,专心致志地对付起眼前的郭靖。
郭靖仗着身子灵活,在山坡的乱石间腾挪闪避,不时用弓身格挡野猪的獠牙,发出“砰砰”的闷响。托雷见状,也扔下弓箭,抽出随身的小刀,吼叫着冲了上来,从侧面攻击野猪。
两个少年,一个沉稳机敏,一个憨厚勇猛,与这头凶悍的野猪展开了一场最原始力量的搏斗。汗水、泥土和野猪溅出的血点混合在一起,涂抹在他们稚嫩的脸上和衣袍上。
华筝在山石后看得心惊肉跳,小手紧紧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叫出声来分散了哥哥们的注意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但在三个孩子感觉中却无比漫长。野猪终于在一次疯狂的冲撞后,被托雷的小刀刺中了脖颈要害,又被郭靖用一块石头狠狠砸在头上,哀嚎一声,瘫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托雷和郭靖也累得几乎虚脱,两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看着彼此满脸满身的污迹和汗水,还有被荆棘划破的衣袍,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快意和成功的喜悦。
华筝这才从山石后飞奔出来,她跑到两人面前,瞧着托雷散乱的发辫和郭靖被撕破的袖口,还有他们那副灰头土脸的狼狈样子,忍不住叉着腰,银铃般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哈哈哈……你们两个,好像刚从泥潭里打滚出来的小牛犊!”
笑够了,华筝走到郭靖身边,用袖子擦了擦他额头的汗和泥,语气变得柔和起来:“郭靖,我和哥哥听说,你的那七位汉人师父,个个都严厉得很,你这些日子一定辛苦极了。所以今天才硬拉你出来打猎,就是想让你好好玩一玩,散散心。”
郭靖听着华筝的话,看着她关切的眼神,又感受到背后托雷安答坚实的依靠,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刚才搏斗的惊险。
他嘴笨,不知该如何表达,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憨厚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是一种被朋友真心关怀的温暖。
休息够了,三人合力将野猪拖到一处背风平坦的地方。
托雷熟练地生起篝火,郭靖帮忙处理猎物,他虽然笨拙,但极其认真。华筝则趁他们忙碌的时候,跑到附近的草甸,竟真的用衣兜捉住了一只毛茸茸的灰色小野兔,她开心地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
篝火噼啪作响,烤野猪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令人食欲大动。托雷从怀中掏出一个皮质的小酒囊,拔开塞子,一股浓烈的酒气散出。
他郑重地将酒囊递给郭靖,眼神明亮而真诚:“郭靖安答,你今天像个真正的草原勇士一样勇敢!来,喝一口!你是我托雷认定的安答,是男子汉了!”
郭靖从未饮过酒,七位师父更是严禁他沾染。但看着托雷殷切的目光,他不想辜负安答的情谊。
他接过酒囊,学着记忆中大人们的样子,仰头灌了一口。一股极其辛辣的灼热感瞬间从喉咙烧到胃里,呛得他立刻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涌了出来。
托雷和华筝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托雷拍着郭靖的背,华筝笑得前仰后合,怀里的野兔都差点掉在地上。
郭靖咳了半天,才直起腰,擦着眼角的泪花,看着大笑的兄妹,自己也忍不住不好意思地咧开了嘴。欢乐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三人围坐在篝火旁,吃着外焦里嫩的烤野猪肉,分享着清水和干粮。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远处是苍茫无垠的大漠,头顶是湛蓝高远的天空。这一刻,没有严厉的师父,没有繁重的功课,只有少年人最纯粹的友谊和放松。
然而,这温馨的画卷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他们吃饱喝足,准备收拾东西下山之时,不远处一座山崖下方,一个被乱石和枯藤遮掩得极为隐蔽的山洞里,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窜出。
这人衣衫褴褛,几乎难以蔽体,满头白发凌乱披散,一直垂到腰际,与同样雪白的虬髯纠缠在一起,遮住了大半个脸庞。只有一双眼睛,在散乱的白发间闪烁着野兽般警惕而饥渴的光芒。
他像一只受惊的老鼠,迅速而警觉地四下张望,最终,目光牢牢锁定了山坡上篝火旁的三个孩子。
他的视线掠过托雷,掠过郭靖,最终定格在华筝身上。虽然年仅十岁,但华筝作为蒙古公主,天生带着一种华贵之气,加之今日出游,穿着鲜艳的红色衣袍,在灰黄的山坡上显得格外醒目。
那白发怪人死死盯着华筝红润的脸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渴望与疯狂涌上心头。
他寻思着,自从中原被仇家追杀,一路仓皇逃到这漠北苦寒之地,已经两年了。两年来,他像野人一样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山洞里,靠捕捉小兽、吮吸它们的血液苟延残喘,几乎忘记了人烟的滋味。
此刻,看到一个如此鲜活、如此充满生命力的女童,尤其是那细嫩的脖颈下,仿佛能感受到温热血浆的流动……他心中的魔念再也无法抑制。
“嘿嘿……好……好极了的血食……”他喉咙里发出模糊而沙哑的怪笑,干裂的嘴唇舔了舔。
他顾不得光天化日,也顾不得对方只是孩童,此刻只想抓住那个女孩,饱饮那渴望已久的鲜血!
只见他身形一晃,竟如一只巨大的蝙蝠般腾空而起,施展出极高明的轻功,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掠过了数十丈的距离,直扑三人所在!
郭靖和托雷刚站起身,正准备熄灭篝火,忽然只觉得头顶一暗,一股腥风扑面而来!紧接着,便听到华筝一声短促的惊呼!
两人惊骇回头,只见那道白发身影已然落地,枯瘦如爪的手掌一把抓住了华筝的胳膊,随即再次腾空,向着山峰更深处疾掠而去!
“华筝!”郭靖目眦欲裂,想也不想,拔腿就追。托雷也是又惊又怒,但他毕竟年长两岁,更为沉稳。
他迅速摘下弓箭,一边追一边奋力射出三箭。但那怪人身法太快,如同鬼影,箭矢皆擦着他的衣角掠过,钉在了远处的岩石上。
几个呼吸之间,那白发怪人挟着挣扎惊呼的华筝,已然消失在一片乱石之后,再也看不到踪影。
托雷停下脚步,望着空荡荡的山峦,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深知大事不妙。
那人身手诡异,绝非寻常牧民或猎户,倒像是郭靖那几位汉人师父偶尔提起的、身怀绝技的武林中人。凭他们两个孩童,是绝无可能追上的,贸然追去,只怕不但救不回华筝,连自己和郭靖也要搭进去。
聪颖的托雷瞬间做出了决断。他一把拉住还要往前冲的郭靖,急声道:“郭靖安答!停下!那人会中原武功,我们追不上!你快,快下山去!去找你的七位师父!只有他们能救华筝!我去跟着他们,留下记号!”
郭靖虽然心急如焚,但他对托雷的判断有着本能的信任。
听到“七位师父”,他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他看了一眼托雷,用力一点头,二话不说,转身就朝着来时的山路,发足狂奔而去。
他小小的身影在山石间跳跃,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和速度,只盼能早点见到师父们。
托雷则深吸一口气,辨明那怪人消失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追了上去,他一边走,一边用力折断沿途的灌木枝条,或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清晰的脚印,为即将到来的救援指引方向。
山峰之上,只剩下尚未熄灭的篝火在微风中明灭,烤野猪的残骸散发着余香,那只灰色的小野兔早已不知逃往何处,方才的欢声笑语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和未知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