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江回忆中的过往，与叶素苹是有些出入的。
毕竟他们当时的身份，可谓云泥之别。
叶家祖上出过大官，后来又搞了些实业，积蓄颇丰。
对待家里的长工，倒也算可以。
能填饱肚子，每天还都有个白面馒头吃，胜过罗镇大部分人了。
家里的太太小姐们，偶尔还会送来些肉菜。
“你母亲那时候，是个再天真不过的人。”
无忧无虑。
有父母疼爱，有兄长呵护，还能拿出姐姐的架子教训妹妹。
要是没有战争，或许她会嫁给一个世交家的儿子，缔结门当户对的婚姻。
但偏偏，战争在华夏的土地上蔓延。
罗镇也不是世外桃源。
叶素苹的舅舅一家死在了日本人手中。
可偏偏叶素苹的兄长是个药罐子，他有心为舅舅报仇，却连走出罗镇的力气都没有。
“我和另一个人得了叶家的一百块大洋，去参军杀鬼子。”
秦越眼皮子猛地一跳。
是一百大洋而不是金圆券。
那也就意味着……
叶家露财了。
“我父母早逝也没什么亲人，只剩下一个瞎眼的二婶照顾我一阵子，走之前二婶说，你好歹成个家为你们秦家留下点血脉。”
二婶的话其实更粗俗一些。
去打仗九死一生。
在她眼里更是送死。
死之前，好歹尝尝女人的滋味吧。
不然连个囫囵人都不是。
秦怀江花了不到两块大洋就办了热热闹闹的婚事。
走之前，他跟新娶的媳妇说，“你帮我给二婶养老送终，我要是回不来，你就再找个男人。”
他把钱分作两份，留给了媳妇和二婶。
离开罗镇去参军。
秦怀江有点倒霉，因为刚离开罗镇就被小鬼子抓了壮丁。
但他又是幸运的，在试图逃跑的时候遇到了廖大姐的男人。
里应外合顺利的捣毁了小鬼子的据点，跟着老谢当兵。
后来又在老谢的介绍下入党，立了几个小小的功。
内战结束后，秦怀江本来是打算回罗镇的。
但新的战争又爆发了。
他跟随大部队，跨过鸭绿江。
那是个彻底改变命运的决定。
等他再度回到国内，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又回了罗镇。”
彼时二婶已经去世，他的婆娘也早已改嫁。
秦怀江也没太在意，当初说好了的。
他只是可惜那个不曾谋面的孩子。
也不知道长什么样，他都没见过。
“遇到你母亲的时候，她过得很不好。”
被人霸占了家产，甚至连自己都成了生儿育女的工具。
曾经那个天真的叶家大小姐，像是一朵即将彻底凋零的花。
其实，就算叶素苹不去找他，秦怀江也会收拾陈方的。
“叶家是地主，需要思想教育，而不是个人霸权的凌辱。”
只是叶素苹那么惶恐的来寻求他帮助。
秦怀江终究没能战胜自己的那点贪念。
原本想着拜托当地政府好生照顾的人，被他带走了。
“我从没后悔过。”
哪怕在外人看来，他因为叶素苹这个资本家大小姐、地主家的女儿失去了太多。
可秦怀江是无所谓的。
他本来再穷苦不过的一个人，战场上格外好运的活了下来，且立了大大小小的战功。
早就赚够本了。
只能坐冷板凳又如何？
每个月依旧有国家发的工资津贴，足够他过很不错的日子。
唯一让他不安的，就是叶素苹潜藏在心底的不安。
“她经历过很不好的事，对我也有警惕，你是知道她的，自以为藏得很好，其实压根瞒不住人。”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彻底信任自己。
“你母亲怀着昭昭的时候，情况已经好多了。”
有期盼多时的孩子，又有乖巧可爱的儿子整天忙前忙后。
那时候家里的气氛很好。
秦怀江想，等孩子出生，或许妻子的心结也能彻底解开。
可偏偏……
等来的是一个酷寒的冬天。
他们的孩子没了，秦越也病得厉害，叶素苹也一下子被打回原形。
秦怀江那时候也挺茫然的。
他可以在农场劳动，为妻子儿子带来足够的伙食。
再然后呢？
如何解开妻子的心结，如何开导儿子？
他没有太好的办法。
哪怕后来再度回到军区，哪怕他们又有了孩子。
可有些事情终究不一样了。
他没办法将这个家变得再度温馨。
只能用妻子自以为的方式维持着这个家。
“我对你们兄妹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也没什么立场要你们理解我。”从那个早夭的孩子开始，注定了他不会是一个好的父亲。
“但秦越，多一些耐心给你母亲，她曾经那么爱你。”
后来也并非不爱，而是又龟缩到她那个壳里。
不知道该怎么用正确的方式爱她的孩子们。
她只是怕，怕曾经的噩梦，怕穷苦，怕再回到过去。
书房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秦越看着那扎眼的白发，不知什么时候起，曾经那个永远威严的男人，头上已经爬上了白发。
“把头发染一染吧，不然母亲早晚偷偷给你拔完。”
秦怀江听到这话愕然，刚想要说话，就听到儿子那轻轻的声音，“我过去太自以为是了。”
以为他记起来的就是真相。
可偏偏遗漏了一些很重要的内容。
如果早些与父母说开，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年的误会。
“抱歉，我应该早点跟您求证的。”
秦怀江沉默片刻，这单单是秦越的错吗？
他也做错了很多事。
一直努力保护这个家，可总有人想要看他犯错。
他只能越来越强硬、越发的不讲道理。
唯有如此，没人敢来招惹他。
他是一家之主，护着妻子儿女是他的责任。
又怎么会把这些事告诉他们呢？
即便秦越来询问，那时候也会被他不耐烦的赶走。
世间事总有些阴差阳错。
偏要等到某个时机，才能真正意义上解决。
“早点休息去吧。”秦怀江需要点时间来平静自己的心情。
这场父子间的对话，应该到此为止。
秦越还想要再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走到书房门口，又停下脚步，“小满要我明早带她去凿冰抓鱼，爸你要不要一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