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的引擎在一阵轻微的震颤后彻底安静下来，最后一缕尾气混着乡野的风，慢悠悠地飘向远处的稻田。龙雷几乎是在引擎熄火的同时推开车门，鞋底碾过路边的碎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像在为这场迟来的归家敲打着前奏。他甚至没回头看一眼身后正忙着搬东西的队员们，目光像被磁石吸住般，牢牢锁在不远处那扇红门门口——龙影刚把浇水壶放进墙根的石槽里，壶底残留的水珠顺着槽壁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串没写完的省略号。
龙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磨出了细细的毛边，后襟被汗水浸出的深色痕迹不规则地铺开，像幅写意的水墨画。他手里捏着块粗布巾，正低头擦着额角的汗，动作不快，每一下都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沉稳。听见车响，他下意识地直起身，手里的布巾还悬在半空，转头的瞬间，眼角的笑纹像被春风吹开的花，一下子堆了起来，却又很快被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冲淡，仿佛怕这份喜悦太过张扬，惊扰了这方宁静的小院。
“爸。”
龙雷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分，像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有些发沉。他迈开步子朝门口走去，起初的几步还带着点在城市里练就的急促，快到门口时，却又忽然放慢了节奏，像是怕脚步太重，会踩碎这片刻的安宁。可就在距离父亲还有两步远的时候，他又猛地加快了速度，像个迫切想要扑进母亲怀抱的孩子，在龙影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时，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把人抱了个满怀。
“爸，我回来了。”
这句话从喉咙里滚出来时，带着点被岁月打磨过的沙哑，又像块被掌心捂热的石头，烫得人心里发酸。龙雷的下巴抵在父亲的肩上，胡茬蹭过那片洗得柔软的蓝布衫，刺得人有点发痒，却又带着种久违的亲昵。他贪婪地呼吸着父亲身上的味道——那是太阳晒过的皂角香，混着刚从田里回来的泥土气，还有淡淡的、被汗水浸透的咸，是他从小闻到大的味道，是无论走多远，一闻到就能瞬间卸下所有防备的味道。
龙影的胳膊僵在半空，手里的粗布巾“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在青石板上弹了一下，滚到脚边。他显然没料到儿子会这样，眼睛微微睁大了些，瞳孔里映着院子里那棵老榆树的影子，晃了晃。过了好一会儿，像是终于从怔忡中回过神来，他才慢慢抬起手，轻轻搭在龙雷的背上。指尖触到儿子脊椎凸起的弧度时，心里忽然一酸——这孩子，在外打拼这些年，还是这么瘦。他的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了什么珍贵的瓷器，一下一下地拍着，带着种小心翼翼的疼惜。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龙影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尾音被拉得很长，像根被风吹动的棉线，“茶在凉棚底下晾着呢，井水泡的，冰爽，等下喝了败火。”
“嗯。”龙雷从喉咙里应了一声，松开手臂半寸，低头时正好看见父亲鬓角新添的几根白发，被阳光照得发亮，像落了点碎雪。他伸出手，替父亲把额前被汗水粘住的碎发捋到耳后，指尖触到父亲皮肤的温度时，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替他理头发。那时父亲的手很稳，梳辫子似的给他扎小辫，惹得邻居家的孩子笑他，现在这双手，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指腹上还有常年干农活留下的薄茧，摩挲着他的指尖，糙得让人心里发堵。
“您刚在浇花？”龙雷的目光落在墙根那丛月季上，粉白的花瓣沾着水珠，被正午的太阳晒得有点蔫，耷拉着脑袋，像群没睡醒的孩子，“这么热的天，不会等傍晚再浇？”
“这花娇气，跟你小时候一样。”龙影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光，像揉进了碎金，“正午不浇点水，下午就耷拉脑袋了。你忘啦？小时候总蹲在这儿看它开花，说长大了要弄个跟花瓣一样颜色的战队队徽，粉粉嫩嫩的，说出去威风。”
龙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喉头有点发紧，眼眶也跟着发热。他确实忘了，忘了自己还说过这样的话，可父亲却记得，记得这么清楚。他吸了吸鼻子，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您还记得啊。现在真有战队了，叫深圳xcY龙凤战队，刚成立没多久。队员都是些年轻人，个个有冲劲，枪法准，反应也快，就是……就是还没正经打过比赛，没拿过什么像样的成绩，说起来有点丢人。”
“丢啥人？”龙影拍了拍他的背，声音里带着过来人的笃定，像口老钟，敲得人心里踏实，“我年轻时候在体校练短跑，第一次上赛场，枪一响就慌了神，愣是抢跑犯规，下来被教练骂了半天，还被罚跑了十圈。后来慢慢练，不也拿了地区冠军？做事跟种庄稼一样，急不得，得有耐心，把根扎深了，才能结果子。你们现在就像刚下种的苗，好好长，总会有收获的时候。”
“我知道。”龙雷把脸埋得更深，父亲布衫上的皂角香钻进鼻腔，让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在灶台前做饭的样子。那时的灶台是泥土糊的，烟火气混着饭菜香，能飘满整个院子。他收紧胳膊，把父亲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把这些年缺席的陪伴，都揉进这一个拥抱里，“这次回来，能待七天。七天之后……就得去新基地了，在邻市，离这儿远，下次回来，还不知道得啥时候。”
龙影的手顿了顿，搭在龙雷背上的力道重了些，像是想通过这触碰传递些什么。随即又恢复了轻柔，继续一下一下地拍着：“新基地好啊，我听你电话里说过，场地大，设备全，比你之前租的那个小仓库强多了。年轻人嘛，就得往前闯，别惦记家里。塘里的莲蓬我给你摘了些，已经晾上了，等你走的时候装一袋子带上，泡水喝败火，训练累了就多喝点。”
“嗯。”龙雷的声音里带上了点哽咽，他能感觉到父亲在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可那微微发颤的尾音，却藏不住牵挂。他把父亲抱得更紧了，仿佛这样就能把父亲的温度、父亲的气息，都刻进骨子里，“等我们打比赛了，一定给您留最好的位置，就在最前排，让您亲眼看着我们拿第一，拿冠军奖杯给您看。”
“好，好。”龙影的声音也跟着发颤，他抬起手，摸了摸儿子的后脑勺，像小时候哄哭闹的他那样，轻轻揉着，“我等着，等着看我们雷子带战队拿冠军。到时候我把院子里的老母鸡杀了，炖锅汤，等你们回来庆功。”
风穿过院子里的老榆树，叶子“沙沙”作响，像在低声应和着这约定。远处传来苏沐橙和唐柔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还有魏琛咋咋呼呼喊着“吊床在哪儿，我要躺会儿”的声音，热热闹闹的，却都像隔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不清。阳光透过叶隙落在父子俩身上，碎成一片晃动的金斑，把他们的影子叠在一块儿，印在青石板上，像幅被岁月浸过的画，带着种沉甸甸的温暖。
龙雷抱着父亲，一动不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父亲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像老屋墙角那口老井的水，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变，都始终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守着。他不敢放下，怕这片刻的温暖会像清晨的露水，被太阳一晒就消失不见；怕一松手，这份踏实的感觉就会被风吹散；怕这一抱之后，下次再这样紧紧相拥，又要等上很久很久。
他就那么抱着，不敢放下。仿佛这一抱，能把这些年缺席的陪伴都补回来，能把未来要走的远路都熨帖平整。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落在他们身上，碎成一片晃动的金，像无数双温柔的眼睛，静静看着这对父子，看着老屋门口这片刻的、沉甸甸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