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羊城的六月,暑气与湿闷交织,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千家万户。
荔枝红了,芭蕉垂着宽大的绿叶,本是岭南最具生机的时节,空气里却弥漫着化不开的焦躁。
街头巷尾,人们交谈时刻意压低声音,目光总不由自主地瞟向北方——战争的阴云,正沉沉压来。
总督衙门深处,叶明琛端坐于紫檀木公案后。
他眉宇紧锁,仿佛承载着整个岭南的重量。
水陆两路的试探性出击,已经展开。然而,坏消息总比好消息,来得更快。
北江石角镇的军报率先传来,不列滇人的浅水炮舰,在那里栽了大跟头。
他们的军舰溯江而上,尚未逼近石角阵地,西军的数百枚飘雷,便顺流而下。
开路的“海蛇”号、“迅捷”号等,三艘螺旋桨浅水炮艇首当其冲。
接连的爆炸声中,船体撕裂,蒸汽狂泄,瞬间失去战力。
“迅捷”号迅速倾覆,沉入江底,可谓船如其名。
后续几艘体型更大的明轮炮舰,如“堡垒”号,眼见江面上,那些黑黝黝的夺命圆桶,密密麻麻的飘来。
连水中挣扎的同袍都顾不上,慌忙转舵,在江心划出混乱的白色旋涡,仓皇退向下游。
不列滇人拦腰截断西军补给线的计划,刚刚启航,便已夭折。
“天不助我……”叶明琛心头暗叹。
幸而,陆路进军,暂未见阻滞。
沈棣辉率领五千绿营一路北行,探马回报皆言“道路畅通,未见大股贼踪”,兵不血刃地推进了数十里。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六月十七日,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夜晚。
珠江口吹来的风,也带不来丝毫凉意。
这时,一名衣衫褴褛却目光灼灼的人,被华廷杰秘密的引入。
为首者“扑通”跪倒,未语先泣:
“部堂……卑职……卑职花县张起鹍,回来了!”
烛火摇曳下,张起鹍声音沙哑,将那九死一生的经历细细道来:
他如何城破被俘,如何见到那披着棉衣、仍止不住寒战的贼酋萧云骧;
如何窥见西军大营中,瘟疫横行的惨状;
又如何被逼着为患病西军熬药,最终借助一位故旧药材商的掩护,才侥幸逃出那座“疫营”……
叶明琛捻着颔下稀疏的胡须,静静听着。
半眯的眼里,神情由审慎转为惊异。
当听到萧云骧已病重到无法正常理事时,他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只是那半眯的眼缝里,眸光似乎凝住了一瞬,落在摇曳的烛火上,深不见底。
此等消息,真伪难辨,却足以搅动战局。
叶明琛当即决断,命手下最擅文墨的师爷,将张起鹍的经历细细打磨。
删去其中不确定与狼狈的部分,增补其忠勇与机智,编撰成一个情节跌宕、细节“翔实”的故事。
特意委托港岛《遐迩贯珍》报馆,将其刻印成特刊。
数万份报纸,如同带着使命的鸦群,迅速飞向五羊城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码头货栈。
并派出府中文吏,召集城中说书先生,务必将此大好消息,向军民宣讲到位,提振那持续低迷的人心士气。
这剂“强心剂”的效果,立竿见影。
此前被“十万西军”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五羊城,仿佛一口滚开的油锅,骤然投入冰块,瞬间炸开。
在城西的“陶陶居”茶楼,往日弥漫的窃窃私语和忧色,被一种高亢的议论取代。
一个穿着杭绸长衫、指戴玉扳指的士绅,将手中特刊拍在桌上,声音洪亮:
“我就说嘛!那萧贼行事乖张,悖逆人伦,杀戮过甚,上天岂能容他?”
“看看,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降下瘟疫来收他们!这就叫天道好还!”
“陈老爷高见!”旁边一个瘦削士人立刻附和,将报纸抖得哗哗响,
“你再看看这张明府,真乃忠臣义士,忍辱负重,深入虎穴,窥得这等机密!”
“这份忠心胆识,堪比杨家将里,潜伏辽邦、盗令箭而归的杨四郎啊!”
说书先生更是抓住这现成素材,惊堂木一拍,便将张起鹍的故事,说得比《三国》、《水浒》还要精彩。
说到“虚云子道长登坛作法,步踏罡斗,剑气直指北方,咒杀贼酋”一段时,满堂茶客屏息凝神,继而爆发出震天喝彩。
城西长春宫,则是另一番景象。
虚云子道长,因报载其“咒术”应验,名声大噪。
宫观前车水马龙,香火缭绕。逃难来的士绅慷慨解囊,请他再开法坛。
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不断涌入,虚云子决定顺遂人心,连黄道吉日都不看了,直接开启法坛。
只见他一身崭新杏黄道袍,手持桃木剑,脚踏七星步。
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忽高忽低,仿佛真能与上天沟通。
末了,他大喝一声,将一道朱砂符咒点燃,灰烬扬向北方。
宣称已请得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降下神威,务求将那萧云骧的神魄彻底诛灭,咒其旬月之内,必死无疑。
台下信众如痴如醉,欢声雷动。
城中官吏巨贾,心思更为活络务实。
先前暗中打点行装、联系船家、转移金银细软至乡间或濠镜澳的动作,悄然缓下,不少人开始观望。
几家垄断茶叶、瓷器等出口货物,进口洋药、洋布等洋货的十三行东主,相约在“一品居”雅间,摆了一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人脸上,恢复了往日的红润。
“看来,叶部堂还是稳得住的,手段也高明。”
潘家老爷捋着修剪整齐的胡须,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精明光芒,
“借洋人之力,稳守省城;再用这张县令的消息,鼓舞人心。”
“若能借此良机,一举击破西贼,这岭南的天,就塌不下来。”
“不错,”伍家大少接口,举杯示意,
“听闻前线的沈将军进展顺利,西贼莫能当其锋。”
“这西贼啊,看来外强中干,一遇真章就露了馅。”
“来来,诸位,满饮此杯,预祝王师早日凯旋,我等也好生经营家业!”
觥筹交错间,仿佛胜利已然在握。
与之相对,码头边、窝棚里,升斗小民的反应,则复杂得多。
几个浑身汗水的苦力蹲在墙角,听识字人念报。
“他们……闹瘟疫了?”一个年轻汉子喃喃说道,脸上有些痛惜。
“小点声!”年长苦力警惕环顾,见无兵丁,才低声叹道,“老天真瞎了眼!”
不远处,一妇人正对着米铺高昂的价牌发愁,闻言只是麻木摇头。
对他们而言,战争的阴影,远不如明日饭食,来得真切。
然而,在这片近乎全城骚动的氛围下,潜流依旧暗涌。
一些躲在阴暗屋檐下,或伪装成贩夫走卒、茶馆伙计的天地会成员,听闻此讯,心中不免一沉,彼此交换着忧虑眼神。
“大哥,这消息若是真的……”
一年轻汉子眉头紧锁,拳头不自觉攥紧。
“沉住气,”年长头领面色凝重,警惕地扫视四周,
“是真是假,还两说。叶明琛那老狐狸,最会耍花样,这消息,十有八九是他编出来唬人的!”
“大王是天降神人,是来拯救这世间苦难的,岂能会被区区瘴疠所害。”
话虽如此,但他们的活动,不得不更加隐秘,原本计划中的几处骚动,也被暂时按捺。
在这满城喧嚣中,真正能保持头脑清醒的,不过寥寥数人。
总督叶明琛、广州将军穆克德讷,以及不列滇的西摩尔将军等人,并未被刻意渲染的流言冲昏头脑。
他们都明白,用一则无法验证的消息鼓舞士气、稳定人心,是政客和统帅必备的手段;
但要将数万大军的生死、一座千年巨城的命运,乃至整个岭南的未来,完全寄托于此,则过于冒险,近乎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