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家的会议没散多久,西厢房的灯又亮了。于老爷子的烟袋锅在桌上磕了磕,火星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在昏黄的油灯下划出细碎的光。于老四刚把空房的蛛网扫干净,推门进来时,正撞见于老大和于老二在桌前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溅到桌上的搪瓷缸沿上。
“我跟你说过多少回,那片菜地的篱笆得用松木!你非说杨木便宜,现在倒好,王老五随便一推就歪了!”于老大指着账本上的“杨木篱笆,开销十二元”,声音憋得发颤。
于老二把袖子捋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肌肉:“松木贵三成!公账里就这点钱,你想让过年喝西北风?”他抓起桌上的算盘噼里啪啦一拨,“我算过了,杨木能用一年,明年开春再换松木也不迟!”
“明年?明年王老五指不定把篱笆挪到咱家炕头上了!”于老大推了推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透着红血丝,“爸说了让咱明天就把篱笆挪回去,你用杨木去撑?他再推,咱是不是还得再挪一次?”
于老四把扫帚靠在门后,刚要开口,就见于老三媳妇端着个缺角的瓷碗进来,碗里盛着几块烤红薯,热气腾腾的。“大哥二哥别吵了,吃点红薯暖暖胃。”她把碗往桌上一放,眼角的细纹挤成一团,“爸刚睡下,别吵着他。”
于老二没好气地抓起一块红薯,烫得左右手倒腾:“还是老三媳妇懂事。”他瞪向于老大,“你就是死脑筋!王老五那怂包,真敢再推?我打断他的腿!”
“你就知道打打杀杀!”于老大也拿起一块红薯,掰成两半,“上回你把卖肉的摊子掀了,爸替你给人赔了五块钱,忘了?”
提到这事,于老二的气焰矮了半截,嘴里嘟囔着“那是他缺斤短两在先”,却没再反驳。于老四坐在靠墙的长凳上,看着两人紧绷的侧脸,突然明白老爷子让他管公账的意思——这兄弟俩,一个认死理,一个点火就着,确实得有个人在中间把着关。
“大哥,二哥,”于老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军人特有的沉稳,“我刚才去菜地看过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张草图,用炭笔在桌上铺开,“篱笆确实歪了三尺,但不是杨木的问题,是底下的桩子没砸实。”
于老大和于老二同时凑过来看。草图上,篱笆的走向、桩子的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歪掉的那一段旁还画了个小叉,注着“桩深不足半尺”。
“看到没?”于老四指着那个叉,“王老五推的是这一段,因为桩子浅,一推就晃。其他地方用的杨木,桩子砸到一尺深,纹丝不动。”他抬头看向于老大,“大哥担心的是稳固性,这点没错,但问题不在木料,在施工。”又转向于老二,“二哥想省钱也没错,但省得不是地方,桩子不砸实,用松木也白搭。”
于老大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明天先把歪掉的这段桩子砸深,换两根松木撑住,其他地方加固桩子就行。”于老四拿起算盘,噼里啪啦一拨,“松木两根,加上砸桩的工时,总共开销五元,比全换松木省十七元。”他把算珠推正,“省下来的钱,能买二十斤白菜,够腌一缸酸菜了。”
于老二眼睛一亮:“这法子行啊!老四,你咋想到的?”
“在部队学的,搭帐篷要是地钉打不牢,风一吹就塌。”于老四笑了笑,“道理是一样的,根基得稳。”
于老三媳妇在旁边纳鞋底,线穿过布面发出“嗤”的轻响,这时插了句:“我娘家弟弟是木匠,明天让他来帮忙?他砸桩子是好手,还不要工钱,管顿饭就行。”
“那感情好!”于老二拍了下大腿,“让他带把大锤来!顺便给王老五瞧瞧,咱于家不是好欺负的!”
“别动不动就耍横。”于老大瞪了他一眼,却没再反对,“让老三也过来搭把手,他人笨,干活倒是实在。”
于老四看着兄弟俩终于不再争执,心里松了口气。他拿起一块红薯,掰开的瞬间,甜香混着热气扑面而来。于老三媳妇的手艺真好,烤得外焦里软,连皮都带着点焦脆。
“对了,”于老四突然想起什么,“爸让我管公账,我刚才翻了翻以前的记录,有些地方不太明白。”他从怀里掏出账本,指着其中一页,“去年八月,支了十五块钱买‘急用’,这是啥?”
于老大的脸突然有点红,干咳一声:“当时……当时你婶子生急病,去医院拿药的钱。”
“那为啥没写‘医药费’?”于老四追问。
于老二抢着说:“嗨,当时大哥慌了神,就随手写了个‘急用’!后来忘了改!”他拍了拍于老四的肩膀,“都是自家人,记那么细干啥?”
于老四看着于老大躲闪的眼神,心里隐约觉得不对,但没再追问,只是把账本合上:“以后不管啥开销,都得写清楚。爸说的,公账要明明白白,不然时间长了,亲兄弟也得生嫌隙。”他把红薯皮扔进灶膛,火星“噼啪”跳了两下,“明天砸完桩子,咱把账本重新誊一遍,过去的就算了,从明天起,一笔一笔记清楚。”
于老大沉默了片刻,点点头:“你说得对,是该这样。”他站起身,“我去把工具收拾出来,明天一早就能动工。”
于老二也跟着站起来:“我去看看酸菜缸刷干净没,别到时候白菜买回来没地方放。”
西厢房里只剩下于老四和于老三媳妇。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晃动,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于老三媳妇把纳好的鞋底翻过来,用牙咬断线头,说:“老四,你别往心里去,你大哥不是故意的,他就是好面子,当时婶子病得急,他怕爸担心,没敢说实话。”
“我知道。”于老四望着窗外的月光,“爸常说,一家人过日子,就像这烤红薯,得慢慢烤,急了就糊了。”他顿了顿,“但糊了的地方不刮掉,整窝都得坏。”
于老三媳妇叹了口气:“你爸就是怕这个,才让你管账的。他老了,眼神不好了,但心里亮堂着呢。”她把鞋底收好,“天不早了,你也歇着吧,明天还得早起。”
于老四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拿起账本摩挲着封面。封面上是爸亲手写的“于家公账”四个字,笔锋遒劲,带着股不服输的硬气。他突然明白,这场深夜的续会,才是爸真正想看到的——不是争执,而是商量;不是赌气,而是找法子。
窗外的月光越发明亮,照在院角那堆没劈完的柴火上,像撒了层银粉。于老四把账本放进抽屉锁好,心里打定主意,明天不仅要把篱笆桩子砸牢,更要把于家这盘有点散的棋,一点点摆回正轨。
他吹熄油灯,黑暗瞬间涌了过来,带着柴火和烤红薯的香气。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衬得院子里格外安静。于老四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于老大轻微的鼾声,嘴角不由得向上扬了扬。或许,这日子就像那被砸深的桩子,一开始费点劲,扎稳了根,往后就啥风雨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