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一见李晓明与金珠并骑而来,脸上冷硬的线条顿时舒展,绽开热情的笑容,
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巡睃,朗声道:“陈卿辛苦!
昨日亏得你亲自操劳督造,竟只用了一天功夫,便将那百架梯子并五座箭楼备办妥当,真乃孤之股肱!
此番着实辛苦你了!”
石勒这般语气,亲切得近乎家常。
李晓明见他如此客气,着实受宠若惊,却也连忙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在马上欠身抱拳:“王上言重了,此乃末将份内之责,唯恐有所疏漏,岂敢邀功!”
石勒闻言,似乎愈发欣慰,他左右环视了一下刘征、王阳、贺赖欢、石豪等人,
眼神中竟流露出几分感慨,温和地向他说道:“自陈卿家辗转来到孤帐下效力,
孤之粮饷军需,被你拾掇得井井有条,省却孤多少烦忧。
当初更是助孤一举攻破洛阳,立下泼天功劳!
战场之上,更是曾于乱军之中,奋不顾身,救护孤之周全!
孤每每思及,实感念将军的一片赤诚厚意呀!”
这番话重若千钧,直把李晓明听得心头狂跳,直埋怨石勒多事,自己又要少不得装孙子样,
他慌忙滚鞍下马,一辑到地,声音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激动:“大王!何出此言!
此皆为人臣子者之本份!能为大王效犬马之劳,乃是末将三生之幸!
莫说些许微劳,便是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一旁的石豪见状,脸上堆起促狭的笑容,抚掌凑趣道:“哈哈哈,大王啊大王,您看您!
这可就是您的不对了!一家人净说些两家话作甚?
陈将军如此辛苦操劳,难道不也是为了他自己干的么?”
他这话说得含糊,旁人听着只当是调侃李晓明,督造军械是本属职责,
但石勒听在耳中,却是另有一番滋味,他不禁心情大好,欢喜的裂开大嘴,
向李晓明和金珠招手道:“陈卿快快请起!
金珠,你二人不必拘礼,且到孤身边来。
今日,便随孤一道,好好看看中山公与徐常侍他们,是如何大破这厌次城的!
也好让那段氏小儿,见识见识我大赵雄师的威风!”
“是,大王!”
李晓明心中十分古怪,口里却恭敬应诺,重新上马,
与金珠一左一右,策马缓缓移至石勒身侧的位置。
李晓明偷眼觑向石勒,只见这位羯胡大王脸上笑容洋溢,眼神温和,全然不似作伪。
他心中纳闷:这老羯胡怎地对我那么好?
又想起方才石豪那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为了他自己忙活’,只觉古怪更甚……”
他思来想去,猛然“醒悟”:“是了!
定是因为昨日石勒未听我谏言,不阻止石虎、徐光残害百姓,
他担心我心中生出怨恨之意,便故意做出这番亲切姿态,意在安抚笼络!
而那石豪,素来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想必是知道我兄弟昝瑞,即将成为石勒的乘龙快婿,
这才刻意的奉承巴结,不过是想与我结个善缘罢了!”
想通此节,他心中那点疑惑顿消,只觉得石勒心机深沉,笼络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正思忖间,忽闻一阵压抑悲戚的啼哭呜咽之声,由远及近,如寒鸦噪林,又如秋风呜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从城门里,涌出了一群形容凄惨的百姓。
他们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如同风中残破的枯叶。
手中拿着的,分明是些临时削就的木棍、粗糙的树杈,权充作武器。
脸上刻满了惊惧、悲苦与绝望,步履蹒跚,
正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夹杂在杀气腾腾的羯赵步军大队中,被推搡着向城外挪动。
凄惶无助的身影,与周围肃杀的军阵,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刘征在马上看得分明,忍不住以马鞭指向那群人,声音里充满了愤懑与讥诮:“诸位且看!
这便是那徐光口中,‘竟相踊跃投军’,‘争先恐后誓死要为王上效力’的,‘三千精壮之士’!”
众人目光投向那支凄惨的“敢死队”,又看向前方高踞马背、面无表情的石勒大王,
皆默然垂首,无人应声。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城外大军行进的隆隆脚步声,和那断断续续、令人心碎的悲泣。
李晓明看见数千汉人受难,胸中怒火腾起,也想斥责这惨无人道之举,
然而眼角余光瞥见,石勒对刘征的控诉竟充耳不闻,毫不理会,便知此时多言,必是自取其辱。
他只得将那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在心中叹息。
少顷,一阵更沉重的马蹄声响起。
只见石虎、徐光、夔安三骑排开众人,威风凛凛地来到城门处。
石虎一身狰狞铁甲,手提黑铁大戟,眼神凶悍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
徐光则是只穿了一身皮甲,羽扇纶巾的儒雅下藏着阴鸷。
夔安沉默随行,庞大鼓胀的肥胖身躯,像是一座小山。
三人并骑至石勒马前,在马上微微欠身行礼。
徐光脸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拱手朗声道:“启禀王上!厌次之战,今日便可见分晓!
大军已悉数出城,除新征募的三千‘壮士’外,我大军出动一万五千精锐骑兵,
另有一万两千精兵弃马步战,共计三万虎贲!
兵力两倍于厌次城内段、邵二贼之残兵,器械齐备,士气如虹!
以此雷霆之势,厌次城必破无疑!臣等在此恭请王上示下!”
石勒目光扫过三人,微微颔首,声音沉稳道:“嗯……兵力虽占优,亦不可轻敌。
那鲜卑段文鸯,勇冠三军,尤擅甲骑突阵,不可不防。当慎之又慎。”
徐光正待开口,一旁早已按捺不住的石虎,猛地一提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暴烈的嘶鸣。
石虎狂笑,声震四野:“哈哈哈!王上尽可宽心!
那段文鸯小儿,今日若敢出城,便是他的死期!
定叫他尝尝某家铁戟的滋味,管教他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石勒看着他这副狂傲之态,眉头不易察觉地微皱了一下,随即吁出一口长气,
仿佛要将心中的一丝隐忧吐出:“罢了!你三人统军先行,一切调度,悉听徐侍中谋划。
孤与众人在后面观战掠阵。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