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副厅长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小技术员敢这么跟他说话。他脸色沉了下来，茶缸重重地磕在桌上。
“好大的口气！年轻人，有点成绩就翘尾巴？你知道现在国家钢材多紧缺吗？你们为了搞什么试验，浪费了多少产能？这是对国家不负责任！”
“浪费？”沈良冷笑，“刘厅长是吧？您大概不知道，咱们原来的平炉炼钢，能耗高，出钢慢，废品率接近20%。这才是最大的浪费。”
“你……”
“我们改造后的转炉，虽然暂时停产了三天，但复产后的第一周，产量就超过了过去半个月。废品率降到了5%以下。”沈良拿出一本记事本，啪地摔在桌上，“数据都在这，您可以查。”
刘副厅长脸色铁青，看都没看那本子一眼。
他今天来，其实不是为了什么产能。
他是受人之托。省里另一家大型钢厂——东风钢铁厂，一直是省里的老大。最近听说红星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厂子居然搞出了连铸机，还要拿国家的专项资金，那边急了。
蛋糕就那么大，红星厂多吃一口，东风厂就少吃一口。
“数据可以造假。”刘副厅长冷冷地说，“我不看这些。我就问你，那批德国设备，是不是你要来的？凭什么给你们红星厂？你们有这个技术消化吗？简直是暴殄天物！”
原来是为了那批磨床。
沈良心里跟明镜似的。
“刘厅长想要那批设备？”沈良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语气突然变得轻松起来，“行啊。只要东风厂能拿出一套完整的液压伺服系统设计方案，我就把设备让给他们。”
“你什么意思？”刘副厅长皱眉。
“没什么意思。”沈良站起身，“那批设备是为了解决高精度液压阀的加工问题。东风厂连个普通的齿轮泵都造漏油，给他们磨床干什么？磨菜刀吗？”
噗嗤。
小李在门口没忍住，笑出了声，赶紧捂住嘴。
刘副厅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良的鼻子：“你……你这是目无尊长！狂妄至极！我会向部里反映！你的项目，必须停下来整顿！”
“停不了。”沈良淡淡地说。
“你说什么？”
“我说，停不了。”沈良看着他，“因为就在半小时前，这批设备的使用权已经正式写入了国家重点项目的合同里。这是商业部陈部长的签字。”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复印件，在刘副厅长面前晃了晃。
那是他临走前特意找陈部长要的“护身符”。
“您要是想停我的项目，还是先去问问陈部长答不答应吧。”
刘副厅长看着那个鲜红的印章，像是一口苍蝇堵在嗓子眼，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好！好！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有本事！”他咬牙切齿地说完，抓起桌上的本子，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那几个随从赶紧跟上，会议室里只剩下王厂长还在擦汗。
“哎哟我的小祖宗诶！”王厂长瘫在椅子上，“你这是把人往死里得罪啊！以后的原材料指标咋办？咱们还得靠厅里批条子呢！”
“厂长，把心放肚子里。”沈良收起那份复印件，“等咱们的连铸机正式投产，以后不是咱们求着他们批条子，是他们求着咱们卖钢材。”
王厂长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自信的背影，心里那种荒谬的感觉又上来了。
但他发现，自己居然信了。
……
半个月后，德国磨床到了。
但比磨床先到的，是一个更棘手的问题。
赵国栋的“傻瓜数控”卡住了。
沈良赶到赵国栋的小黑屋时，里面充满了浓重的焊锡味和一股子几天没洗澡的酸臭味。
赵国栋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正趴在桌上发呆。旁边那台被改装得面目全非的苏式车床，此刻像个死尸一样趴在那，一动不动。
“怎么了？”沈良走过去。
“干扰。”赵国栋抓着头发，痛苦地说，“只要车刀一开始切削，震动产生的电磁干扰就会让逻辑电路乱跳。刚才差点把刀头给撞断了。”
这是早期数控系统最常见的问题。
工厂里的电磁环境恶劣，加上机械震动，对于脆弱的ttL电路来说简直是灾难。
“加屏蔽罩了吗？”沈良问。
“加了！铁皮、铜网都试过了！没用！”赵国栋指着那一团乱麻一样的线束，“信号还是会畸变。除非……除非用光耦隔离。但是咱们哪来的光耦？”
光电耦合器。
在1980年的中国，这玩意儿属于高科技中的高科技，比大熊猫还稀缺。
沈良沉默了。
没有光耦，信号隔离做不好，数控系统就是个笑话。别说造挖掘机了，连个螺丝都车不圆。
难道这就卡死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声。
“哎哎哎！你们不能进去！这是保密车间！”老张的声音在外面吼着。
“保密个屁！我看就是个破烂堆！”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门被粗暴地推开。
几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人闯了进来，胸口别着“东风钢铁”的徽章。领头的是个黑瘦的中年人，颧骨高耸，一脸刻薄。
“哟，这就是传说中的数控车间？”黑瘦男人踢了一脚地上的电线，一脸嫌弃，“就这？几根电线缠着一台破车床，这就叫数控？笑死人了！”
赵国栋本来就心烦意乱，一看有人闯进来侮辱他的心血，蹭地一下站起来：“你谁啊！给我滚出去！”
“我是谁？”黑瘦男人冷笑，“我是东风厂的总工，李建国。听说你们把德国磨床给糟蹋了，特意来看看。”
他身后的人发出一阵哄笑。
“听说你们卡住了？”李建国走到那台死机的车床前，伸手拨弄了一下那个简陋的控制面板，“我就说嘛，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没有光耦隔离，你们这就是做梦。怎么？要不要我借给你们几个？不过嘛，得拿那几台德国磨床来换。”
原来是打探到消息，来看笑话顺便趁火打劫的。
赵国栋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咔咔响。
沈良却突然笑了。
他走到李建国面前，盯着他的眼睛：“李总工既然这么懂行，那应该知道，光耦这东西，其实也能土法制造吧？”
“哈？”李建国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土法造光耦？你当是捏泥人呢？那得要半导体工艺车间！你们有吗？”
“我们是没有。”沈良从桌上拿起一颗最普通的小灯泡，又拿起一个光敏电阻，“但谁说一定要用半导体封装的？”
他把灯泡和光敏电阻面对面放在一起，然后从旁边扯过一卷黑胶带，把它们严严实实地缠在一起。
“这就是光耦。”沈良把那个丑陋的黑色小团子扔到李建国怀里。
李建国手忙脚乱地接住，看着手里那一坨黑胶布，愣住了。
“发光元件输入信号，光敏元件接收信号，中间没有任何电气连接。”沈良语速极快，“响应速度虽然慢点，只有几百赫兹，但对于控制这台老掉牙的车床进给电机，足够了。李总工，这道理您不会不懂吧？”
李建国的脸色变得极其精彩。
从理论上讲……这确实行得通。
但他从未想过还能这么干！这简直是……简直是对高科技的亵渎！但也确实是天才般的野路子！
赵国栋也愣住了。他猛地扑过去，抢过那个黑胶布团子，眼神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对啊！灯泡！光敏电阻！我怎么没想到！只要把这个回路串进控制极……”
他疯了一样冲向工作台，抓起电烙铁就开始干活，完全无视了屋里的一群人。
“老张，送客。”沈良拍了拍手，看着一脸呆滞的李建国，“李总工，这‘土光耦’的技术，就算我送给东风厂的见面礼了。不送。”
李建国拿着那个本来想用来嘲讽的姿态，此刻却像个小丑。
他狠狠地瞪了沈良一眼，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成了！成了！”
十分钟后，身后传来赵国栋狂喜的尖叫声。
“你看！没跳！波形没跳！”
示波器上，那条绿色的线条虽然还有些毛刺，但已经稳稳地走出了一个方波。
那台沉寂已久的老车床发出轰鸣，刀架在伺服电机的驱动下，颤颤巍巍但坚定地向前推进。
滋滋滋——
铁屑飞溅。
一段原本粗糙的圆钢，在没有任何人操作手轮的情况下，被车出了一个完美的台阶轴。
沈良看着那飞溅的火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机床有了。
液压阀可以造了。
挖掘机的心脏，即将开始跳动。
“赵国栋，”沈良看着那个兴奋得在地上打滚的年轻人，“别高兴太早。这只是开始。接下来，我们要用这些土设备，去造真正的大国重器。”
“造！你说造啥就造啥！”赵国栋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全是油污，却笑得像个孩子，“老子现在觉得自己能把月亮打下来！”
沈良目光穿过破旧的窗户，看向外面漆黑的夜空。
1980年的秋天。
这片土地还很贫瘠，工业基础还很薄弱。
但他手里已经握住了火种。
燎原之势，已不可挡。